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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2 新台道德崩坏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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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SSION 02 新台道德崩坏事件

公元2199年,新台市。
在全球气候寒化引发的资源战争结束后,这座位于台湾东北部的人造岛城市开始崛起。尖端科技、多国企业纷纷驻入,移民人口不断扩大,错综复杂的黑白势力使得犯罪和地下交易在这里野蛮生长。
在法外之地以武力维持正义与秩序的,便是这个名为“紫罗兰骑士团”的特别组织。
3月一个普通的雪夜,新台市意外爆发一场不明原因的全城规模暴乱。骑士团众成员第一时间出击调查,却意外揭开一系列延续了数年的秘密。
六年前事业如日中天的偶像突然下海,试运营不足一天的“公民信用评级系统”遭遇病毒攻击,署名“东南第一名侦探”的神秘人提供关键线索,隐藏于新台政坛的boss级人物意外现身,这一切事件将在此串联,打开通往真相的大门。
  • 本章编剧:suslik
  • 本章主笔:Maria Saffr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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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新台丝毫没有转暖的意思,这些天甚至又飘起了大雪。名为森里莹一的男人只是在街道上独自走着,身后一串孤零零的脚印用不了多久又会重新被雪花覆盖。最近并无什么波澜,大雪将这座城市的生机盖得严严实实,不单是近两天的格斗赛被迫停摆,原定今日进行的独立游行似乎也不得不取消。

男人在新台歌舞伎町的一家门店前停下了脚步,冷风吹得他鼻子和耳朵通红。积雪完全遮住了门前的招牌,他不得不确认再三才摘下帽子,将上面覆着的一层白色抖落,才耸着肩推开小门。店内的暖气一瞬扑面而来,将他方才冻得几乎没了知觉的鼻子和耳廓一瞬化开来;店里头已坐了两个年轻男人,浑身亮着二极管的便是叫“Supa”的老熟人,另一位穿着运动大衣的应是前阵子来的新面孔。另一头的吧台上,被叫做“麻酱”的女人一如既往在忙活什么,见他来了只是头也不抬喊了句“好久不见”。

“哟,好久不见了。另外几个呢?”

“不是各忙各的,就是雪太大过不来的。”亮着二极管的年轻男人抢先一步答道。“这回可能就我们几个人咯。”

森里脱下外套拍了几下,薄薄一层积雪就瞬间飞散开来。“苏还在养伤?”

“这人伤早就好了。”说话的是吧台前的女人。

“那还行。”

“他在楼下看电影。”

“不来吃火锅,就顾着自己看电影?”

森里只想着把楼下的胖子抓上来揍一顿。

“你最好别下去哦。”女人停下了手里的刀。“指不定他底裤都已经脱了。”

桌前的两个男人不由得小声嬉笑了起来。

“成人电影哇!那老子就更想下去看看咯。”

但这会儿楼下的男人已“穿好裤子”上了楼梯口——至少在旁人看来,是已经“穿好裤子”了。桌前的两个男人笑得更加大声,“当事人”自己也不好意思地开始笑起来。麻酱一拍案板,另一手高举菜刀对着大笑的两人:“笑什么笑!这是调查工作,调查!”即便如此,她也不由自主跟着“扑哧”一下笑出来。

“紫罗兰骑士团”在新台地区已经小有名气,却不常收到什么行动委托;偶尔送来的请求邮件也多是些鸡毛蒜皮的纠纷,完全不属于他们插手的范围。这回特地从海外寄来信件倒也是稀罕,随信附上一盒成人影片更让人感觉像是什么恶作剧。

“海外寄来的?”

“差不多。地址是厦门的,寄件人自称是‘东南第一名侦探’,要求我们调查这盘影片。”

“那个‘东南第一名侦探’不亲自来?”

“信件里的说法是,外地人不好插手本地事,交给我们处理比较好。”

这会儿桌子中央的汤锅已开始翻滚,几人已围着坐了下来暖身。麻酱将切好的火锅菜一一端到桌旁的架子上。

“那老苏看出啥东西没——先说说这片子是哪位老师拍的。”

森里毫不脸红地说着这话,身旁两个年轻人又忍不住嬉笑起来。

“好像还没看出什么。”

“可不咋的,关注点都跑偏了。”

“那种画面一出来真的很难集中注意力的吧!”大块头自我辩解着,但也忍不住尴尬地笑了起来。

“就知道你没法仔细看。”麻酱白了一眼。

信件里附送来的影片是本地影业公司“妄想乡”拍摄制作的,包装得严严实实的外壳下则是一组颇有视觉冲击力的封面,毫不掩饰地将女主角的裸体拗成各种奇怪的姿势,直接了当地透露自己的卖点:捆绑和凌辱。封面上的脸和名字,那几个男人倒是颇为熟悉。

“这不是那个几年前下海的偶像吗!”

那个下海的偶像名字叫林雪岸,是大型中华系偶像女子团体CHN4K早期人气颇高的成员之一,在历届总选举当中都有非常耀眼的排名,长期占据着舞台C位。因为她诗意的名字加上十分清秀可爱的长相,当初不知有多少宅男粉丝将她当作自己的梦中情人。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她未来的演艺事业一片光明时,这位人气超高的偶像却在六年前突然宣布毕业,并以“林依依”这个名字进入AV界,这在当时引起了十分激烈的争议。

之后的故事就有些平平无奇:除了当初跟过来的一小部分粉丝,实际并没有多少人为林依依买单,这几年的成人影片作品也都是不温不火,现在褪去了光环的昔日偶像也就只是一个十分普通的AV演员。这么一想,倒也让人有些为她感到可惜。

这会儿,可能也就那个刚穿好裤子的大块头还沉浸在方才的画面里:“但不得不说,毕业偶像是真的棒啊……”

麻酱又是一个白眼,这还有未成年人坐着,说话注意点。浑身二极管的年轻人只好辩解,自己早就成年了。

“你这吃相完全看不出像是成年了的人。”

“平时都喝的什么奇葩机油,难得吃到点人吃的。”

这回轮到另一旁的哈兹卡投去白眼。因为赛博化的硬件比较古老,这位老人家早已与美食无缘,只得看着另外几人享受自煮火锅。森里又扯到与吃无关的话题:“说起来,六年前就下海的话,那现在应该也不小了吧。”

麻酱一拍额头,完了,好不容易岔开去的话题,又给几个男人扯回来咯。

嗯,应该和麻酱差不多。要说女人的年龄不得随意透露,这里可能也就苏才敢嘴贱一句。“这么说,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荤段子到这里就打住。说个正事,信用评级你们都有了吧。”

麻酱说的“信用评级”,是今天开始投入试运作的“全民信用系统”。这套由名叫“Psy Pass”的科技公司运营管理的信用评估系统也是这段时间突然进入公众议程的新鲜事物。从技术角度来说,这套系统的实现难度确实不大,主流的科技公司都能做;但就与公民个人信息绑定这一点来说,这种“生活在监控下”的感觉就足够激起一系列争议。那个“Psy Pass”公司能顶着舆论压力让新台成为首个试点,来头估计也不小,多半是和本地政府有点关系。

这套“全民信用系统”内核并无新奇之处,无非是根据负债、信用消费之类的记录评估每个人的信用等级,从最高到最低分成绿、蓝、黄、红四档,每一档对应的消费和服务权限有所区分。一直以来遵纪守法的麻酱和Supa,以及刚获得新身份的哈兹卡自然是毫无问题地拿到了“绿”,苏似乎是因为有过负债逾期被评为“蓝”。平时在首里一带摸爬滚打的森里自然是惨被评为“红”。

“没办法,做我们这行的都这样。就是这样连市内快线也坐不了,今天都只能走路过来。”森里只是有些无奈。

“那你今晚还怎么回去?晚上只会更冷。”

“只能走回去呗。”

“实在不行住店里,反正这两天你也闲着。休息室的沙发可以睡。”

“整挺好,我是都行。”

“不过说起来,这顿自煮的火锅吃下来倒也没比隔壁便宜多少。”

“怎么,你也开始对菜价敏感了?”苏似乎是过惯了有些紧巴巴的日子。

“还能是什么。最近鲜肉价格又涨了。说是因为新的病毒传播,十有八九还是几年前猪场关闭风波的余震……”

麻酱这么说着,声音却一点点小了下去。男人们也不住停了筷子看着她,只留中央锅内腾腾冒着白汽。

“怎么了?”

麻酱还是愣了一会儿,才有所反应,但也只是自己喃喃着。

“这也太严格了吧……”

“什么太严格了?”男人们赶紧追问。

女人咽了一口唾沫,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就在刚刚,我的信用评级,降到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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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酱自认为是个不怎么做梦的人。

就算偶尔梦到些什么,也大多是不痛不痒的内容,一醒来就忘掉的那种。她也从来不和身边的人谈论梦。醒来就忘得差不多的东西,用脚趾头想想就觉得没什么必要的价值。“大块头”跑来谈论梦的时候,她也只是随意应付一下了事。

“跟你说,昨天我做了个无敌精彩的梦。”

“那就是春梦了。”

“不是春梦——是那种无敌精彩的剧情片。就是忘了到底是什么剧情,醒来的时候只记得这梦很精彩这件事。”

“那你说个莉莉。”

今天的梦也将会像往常一样,用不了多久就被她抛在脑后。

无比开阔的场景。只有纯白的地面和纯黑的天空。或许不该说是“地板”和“天空”,这种没有什么具象实体的东西,也就只剩“下面”和“上面”这种简单的概念了。自己的双脚和白色粘连在一起,动弹不得,只是带动身体随这一团固态的东西向前平移。

叮咚,叮咚。

远方涌出一滴血来。它一点点膨胀、扩散,向着近处蔓延而来。麻酱甚至不知道那是它朝着自己来,还是自己随着地面向它靠近。那不是血,只是一团血红色的什么东西,随着距离拉近逐渐显出具体的轮廓来。那是一群什么人的剪影,让她看着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尽管说不上来是谁,潜意识却已认定它们属于一个共同的标签。

“紫罗兰骑士团”。

叮咚,叮咚。

所有人都只是血红色的剪影。长头发的瘦小男人、戴头盔的壮汉、穿紧身服的高个女人、戴眼镜的老者……血红色的剪影又开始变成立体的血红色,蜡像一般勾勒出那些人身体的每一个细节来,发型、服装、配饰,唯独脸上什么也没有,模模糊糊的一片,没有面庞,没有表情,或许是因为低着头看不清。

他们身后的正中是个黑色的女人身影,个头小巧,扎着辫子。血红色们抬起头来,脸上贴着各自的标签:

Gabriel Ionocidium, William Lycium, Naomi Zebrina, Abraham Sambucus……

一连串久远的名字,印着一连串弹孔留下的黑色印记;又是一连串的黑色,从无穷深的弹孔里涌出。子弹声,哭声,子弹声,警报声,爆炸声。

血红色们膨胀,炸裂,落下黑色的雨。叮咚,叮咚。

背后的黑色女人也抬起头来,露出脸上的标签:Maria Saffron。

黑色脸划出一道白色的笑脸,向自己靠近。无法逃跑,甚至无法呼喊。那一道白色的笑一直延伸/到耳后根,到后颈,扩张到整张脸,将写着名字的标签淹没。血红色、暗红色、脂黄色,从口中翻滚涌出,外层的黑色又不断被翻裹。就好像一只气球,将内胆翻出来,成为新的外衣。

最后一颗跳动的红色,成为新的头颅。然后,炸裂。

叮咚,叮咚。穿过遥远的爆炸云、街道闪烁的红蓝警灯、混乱的人群,通话请求刺入麻酱的梦境,一下将她拉回现实。

“是我。外面全乱套了。”

大块头的声音夹带着周围的噪音、呼啸的风声,听着像是在外面快速移动。“一大群人半夜跑出来打砸抢烧,简直**大型恐怖袭击现场!”

“你冷静点,慢慢说。”

“来不及冷静!刚老子还差点被救护车撞了,谁**想死在救护车轮子底下!”

“救护车AI酒驾了?”

“大姐你没睡醒啊。”

通话断了。麻酱左右甩了几下头好让自己快速进入状态,之后是例行的从床上起跳、扎头发、换衣服。就差给天花板钻一个火箭井,好立马把自己弹射出去。说起来,刚刚睡觉的时候梦到什么来着?

如往常一样,麻酱把这个问题连同答案一起遗忘了。这时候又是苏的通话请求。

“说。”

“是信用评级系统。刚刚‘网管’去查了,未署名的病毒攻击,而且会通过网络入侵个人用户。上街暴乱的就是那些VIRD被入侵的人。总之你也小心点。”

苏说的‘网管’,就是之前一同吃火锅的,叫SupaTonyz的“人”——准确来说,是全身义体化、可以随意上传备份意识而不受实体束缚的新一代“后人类”。那个浑身亮着二极管的机器人一样的身体只是个意识容器,大多数时候Supa都存活在网络空间里的某个角落。起初苏开玩笑地称他为“网瘾少年”,之后可能是为了顺口,又开始叫他“网管”。

“攻击源他查到没。”

“角峰广场C座办公楼26层。网管在压制病毒攻击,我找了辆共享滑板车赶过去。出门前已经通知其他人了。”

“外面风大注意保暖。”

苏光是躲避一群“恐怖分子”就够折腾,这时候也懒得费口舌接麻酱那些无聊的玩笑。抄小路不出十分钟就能到角峰广场,最后却让一群人堵在了马路对面。这状况,更像是一群人刻意过来挡道。

C座办公楼在商业广场最深处,正门就有一处还车点。暴乱的人群还未到达这里,状况似乎比预想中安全很多。然而多数时候,苏对意外情况的预判总是有些天真,比如现在车锁被破坏无法锁车导致信用评级降为红的情况。

以及看似安全的大楼突然亮起红灯、枪口的火光一排排闪烁的情况。

是VIRD入侵?明明自己没有进行电子脑改造,对方又是怎么攻击视觉系统的?

何况万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呢?

不容多想,只是向敌人射击。正面火力十分密集,还要提防潜在的侧面进攻。管不了这么多,这种开阔地带只能正面冲锋,拼个你死我活。面前只是密密麻麻的火光,无论如何向前也无法看清火光后究竟是什么人——

啪。

拳头精准地砸在耳边,连同一排排枪口一起砸出视野。

“还叫我们自己小心,咋个自己先中了招啊。”

熟悉的平头,熟悉的配送员制服,以及熟悉的半截式拳套,确认了那的确是及时赶来的森里,苏这才发现,他们入侵了自己iGlass的视觉辅助模块,方才他正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楼射击。森里前去拾起眼镜,食指和中指提夹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敢交还给苏。

“对不住了,刚才没办法,只能用拳头打下来。别砸坏了吧?”

“坏了也可以修。啊,有新的消息,‘网管’发来的。抗病毒程序已经开始起效,几分钟之内病毒攻击就会停止。看来得救了。”

外头暴乱的声音逐渐开始减弱,两人长出一口气。

“被人入侵视觉影像还没发觉,这可不像你啊。”

麻酱突然出现在两人身后,吓得大块头一个激灵跳将起来。“你什么时候出现的!”

“就在刚刚啊。”

“类似的场景总感觉在哪出现过。”

“不说这个。入侵是通过信用评级为红色的权限管制入口,也就是说这时候跑出来闹事的都是些人品极差的人。你个大块头刚刚干了什么龌龊事,降级成这个样子了?”

苏懒得说车锁的事情。“不对啊,明明森里一开始评级就是红,怎么他就没事?”

“那是因为他习惯这样了。这叫游离于系统外的人,你在这自大些什么。”

“我这算自大?明明是这个破系统敏感度的问题,你自己不也抱怨下菜价就给降了一级。”

“你是不是给病毒忽悠傻了,狡辩也得分个场合。先考虑我们怎么进去的事情好不。”

“还能怎么进去,消防楼梯啊。”

“你这傻劲是真的没过去,天亮都到不了26层。拿绳索吊上去不就行。”

“行我傻你聪明。”

森里单是在一旁看着男人和女人贫嘴,并未感觉到有什么异常。

C座办公大楼下宽上窄,楼体呈现一种美妙的弧度,外观大致像一个弯曲的角。26层在靠近角尖端的高度,单靠绳索差不多得吊三四次才能到,碰上这样的大风天只会更加困难。幸好内部电梯依然在运作,才不至于在两个笨方案中选一个。也幸亏如此,才不至于对搜查结果感到懊恼——这里空无一人。大概是早已撤退,或是单纯通过远程控制发起的攻击。

“网管”发来情报显示攻击源来自C-08办公室。这里和其他办公区别无二致:地方一样地没人,内部一样地凌乱,门禁系统一样地对麻酱形同虚设。谁也不知道当初她究竟学了些什么潜入技巧。唯一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是,这地方堆满了限制级内容。攻击源的所在地,正是之前“东南第一名侦探”提到的,“妄想乡影业”的办公室。

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值得注意的线索。只是这种巧合足够让人怀疑,那个“东南第一名侦探”知道什么内幕。

撤离时,苏才意识到什么问题。

“麻酱你是不是认识那个‘东南第一名侦探’。”

女人只是在前带头。“不认识。”

“那他怎么知道我们的地址。”

女人还是自顾自在前面走。“那种署名就让人觉得不爽的人,谁会去认识。打着委托的名义干些挑衅的事情。”

“唔……”

能说出这样的评价,麻酱八成是和对方有什么过节。苏不知该怎么继续这个话题,只好说些别的。“那你说,这个成人影片公司,和那个信用评级系统,中间有什么……”

“嘘!”

前面的女人打断了苏的提问。“电梯口有动静。都藏好。”

听脚步声大概有十几人。莫非有什么刚才被忽略了的关键性证据,需要他们来回收?或者说方才的潜入行动已经被对方发现了?三人躲在楼道转角处警戒,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墙壁开始反射出些许战术灯的微光,十几人的脚步声随着渐强的光逐渐迫近,又突然在不远处停止。

麻酱猫着腰紧握手枪蹲在前面,苏背靠墙壁将冲锋枪抵在胸前,森里像个敢死队员一般牙关紧咬。

仿佛时间静止,谁也不知道双方在这里对峙了多久。

转角另一侧有了动静。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别做无意义的抵抗。”

这声音,听着有点耳熟。麻酱起身将双手举过头顶,迎着战术灯光缓缓走去。

“别来无恙啊,Spider。”


九课警察也是来追查攻击源的,却不想误打误撞和鼻子更灵的骑士团来了场意外邂逅。按照那边情报的说法,这一次的病毒袭击分两个阶段:先是通过限制级影片传播,在观影用户的视觉影像模块或是VIRD留下后门;之后再利用信用评级系统的权限网络漏洞,对低评级公民实施入侵,诱导他们进行暴力活动。

事后将这种暴力行为与低评级的“劣等人”相关联,让社会谴责他们无理由宣泄不满的行为,这一事件在主流话语环境下也就这么圆过来了。至于那些“劣等人”,就先统一关一阵子让他们学会闭嘴就行。就算他们想说什么,也很快会被主流话语批判——没有人会去相信那些本身就没什么“信用”的人。

这种简单有效的方案,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限制级影片公司能想出来的,何况这么做对他们本来就没什么好处。大致可以猜测,这一次事件当中的“妄想乡影业”不过是被人利用,出来做了个冤大头。背后的人究竟是谁、出于什么目的,以及为何利用这家公司,就是藏在更深处的问题。

但不管这些问题的答案藏在哪里,接下来都不是骑士团的事情,也不是九课的事情。为了避免再次传播,新台政府已经连夜发出文件,要求立刻搜集销毁涉及病毒攻击的所有成人影片副本,同时搜捕相关人员进行追责。九课此次前来,单纯是执行上级命令而已。

总之,各自回归日常。森里继续白天做宅配员晚上做格斗士,苏继续在舞池和吧台间往返,麻酱也依然在二楼陪酒……

她没有。

她已经将自己锁在房间里整整一天。

来喝酒的客人依然络绎不绝。

“我们的麻酱今天不在嘛?”

偶尔有客人会跑来这么问。

这天轮班的吧台girl小源只好勉为其难地回答。

“啊,不好意思,她今天身体不舒服。”

客人先是面露难色,又很快表示关心。

“唉呀,我们麻酱每天要应付这么多像我们这样的人,也确实太辛苦了。希望她能早点好起来哇!”

有出于礼节说这样的话的,也有真正关心的。

大家都是止乎关心。店里的员工也好,前来消费的客人也好,都不得不先顾好自己的事情。哪怕这家店最重要的人出了状况,所有人也只能心照不宣地带着些许遗憾先做自己的事情,又或者说是先执行一家歌舞伎町店内的整套流程。

谁也没法上前去做什么,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就足够。这是给所有人都留足面子的最好方式。

可知道点状况的人也都在担忧,那个人究竟怎么了。待进入后半夜,多数客人都开始散去,才来得及去顾别人。

店长把苏拉到吧台后的角落。

“她跟你们一起回来之后就这样子,什么情况。”

“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想做的事情被别人接管了?”

“你们的事情我不多过问。你先提前下班吧。”

“我去解决啊。能不能见她都是问题。”

“非你不可。她一天不吃不喝,我炖了红糖鸡蛋锅巴汤,赶紧给送过去。”

房间里的女人正坐在床头。她最初试图让自己入睡,反复尝试无果,只好坐着发呆。床头不远处放置了一面镜子,她就这么坐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起初扎着的头发被解开,随意搭在肩上。身上最初是睡衣,随后换成店内制服,不多久又换回了睡衣。

麻酱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敲门声一天里响了很多次,她都没去理会。

又来了。这回比较久,持续不断的顽固。

“不用管我。”

停了一会。又有些迟疑地响了起来。

“我说了不用管我。”

“萧潇姐炖了鸡蛋锅巴汤。”

“放门口就行。”

“晾着凉了就不好吃了。”

麻酱不想回答。门外跟着沉默了不知多久。

“几个鸡蛋。”

“两个。”

“红糖还是白糖。”

“红糖冰糖二比一。”

“撒枸杞了吗。”

“没有。都知道你不爱吃。”

门开了。麻酱垂着头。苏依旧端着碗。稀薄的白汽从碗口缓缓腾起。

“可以进来吗。”

“随你。”

两人在地板上相对而坐,当中晾着那碗鸡蛋锅巴汤。女人对着碗口的白汽发呆,男人也只能盯着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在脑海里搜罗了一万种开启对话的方式,就是找不到一种应对现在的情况的。最后,也只能在这里陪坐着,等待时间一点点过去。

“我说,要凉了,再放着就……”

“你觉得世上有注定无法做成的事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一时让苏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一直都觉得,所有决定去做的事情都可以,而且应该,做到完美。如果留下什么遗憾,或者有什么未完成的东西,都是最初计划时没有考虑周全的结果。只要考虑周全,就不存在什么不圆满的结果。一条路径行不通,就换另一条路径去试,总有一种可以的。用特工警察的方式也好,用江湖的方式也好。”

“可能你是个完美主义者吧。”

“完美主义是过高的要求吗?人都是完美主义者。因为想要得到完美的结果,才会为各种缺憾感到失落。曾经犯下的错误,才会用各种方式去掩盖,去塑造出那种看乎完美的形象。”

“这样就不会对自己有什么不满。”

“不满?人从来没必要对自己有什么不满。这种不满只是结果的不圆满带来的,是别人的目光投射出来的错觉。所有选择都是从自我角度出发考虑的,利己的道路只会通向自我满足的结局。”

“你一直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没有什么正确不正确。这些都是利己,都是对自我的接纳。至少说明了没有什么是自己做不到的。没有人逼着我非要接着待在九课,我可以轻轻松松退出编制过潇洒的江湖生活。只要认为自己能做到,那就必然可以。”

“那为什么要怀疑这件事呢。”

“你知道吗,回来之后我就有种无力感。属于我的事情,就这么轻而易举给别人拿走,而且拿走他的人还对它不管不顾,显得我做的这些事情没有任何意义。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个东西抢回来。他们一拿走它,就这么丢进了碎纸机,然后世界上就再也不存在那个属于我的东西了。而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这里待着,就好像原本就什么都没去做一样。”

“这不是你的问题。”

“有种无形的强大力量在阻止我。阻止我去把事情做得完美。”

“人,怎样才能做到十全十美。”

没有回答。麻酱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脑海里闪过一些丢失的片段。白色的地面,黑色的天空,血红色的剪影,那些似曾相识的名字。

“苏。这件事情你别往外说。”

“我保证不说。”

“我认识她。竞争与合作意义上的认识。而且她知道我的秘密。一个,十分黑暗,让人无比想要忘记掉的秘密。一个连接着我们的秘密。”

“后面的事你不必告诉我。”

“嗯。”

“锅巴汤凉了。我端上去再给你热一下。”

“谢谢你。”

苏知道,这个疑问她一时半会儿无法解决。看起来恢复信心,只是因为她想暂时把它回避掉。

这时候客人已散得差不多,店主正和小源在柜台核对今天的营业额,空酒瓶也都被收好准备回收。留给苏的活,也就是些擦洗吧台之类的简单工作。小蒲开始清扫地面,顺带将门口“OPEN”的灯牌关掉,却恰好碰上一个要进门的男人。

“不好意思,我们准备打烊了。”

“那就是还没打烊,赶上末班车。”

男人戴着黑色口罩,头顶宽边帽,挡住自己大半张脸,无视小蒲径直走向了吧台。

“你好,请问有烧瓶装的查特绿吗?”

烧瓶装?那是什么牌子的酒。店长和小源面面相觑。一旁擦桌子的苏却接过话茬:“烧瓶装的查特绿没有,只有烧瓶装的野格和试管装的查特绿。”

“那还是来点蓝橙皮酒吧。”

这是很久之前为了应对特殊情况约定的暗语,苏怎么也没想到这次会用上。

“Spider派你来的?”

“小声点。事情比较棘手,他不方便过来,也不方便发邮件。上头盯得很紧。”

苏不由得压低声音凑近说话。

“他怎么说。”

“行动继续。九课在执行任务时秘密保存了一部分影片副本,我带来了一部分,希望你们能找到一些线索。”

男人说着,从大衣内袋里掏出一个方形巧克力盒,又故意提高了声音说:“这是给心仪女孩的一点心意,请务必转交!”

苏只好配合:“放心,一定会替您传达到的。”

随后男人又压低了声音。“事件的两个关键人物放跑了,我们现在拿了其它案子的人顶包。他们找上来之后,一定要保护好。”

“什么样的两个人?”

“你看了影片就会知道。另外,麻烦帮我拿瓶接骨木酒。”

“你要留下自己在这里消费过的记录。”

“我也确实想喝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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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泡过汽油的棉布被甩在墙根,混在杂乱的干草与柴木之间。一个火折子飞去,不一会儿这一切就都化作冲天 的大火,浓烟将屋檐的红漆飞燕雕饰熏上一层黑色。双手被别身后的女孩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化作灰烬,却又对这场大火无能为力。

板桥最后一座传统老宅,倒塌了。

过去的光景一瞬涌入女孩眼前。

这是她长大的地方。那时候,打了几十年的战争正要进入尾声,四周的都市又开始亮起星空一样的灯光。这里是一片被城市环抱的老街区,祖辈们就一直在这里生活,将家族的遗产一路传承到百年之后。她记得,祖先是工匠出身,曾在这里修建了一处园邸,亭台、屋檐、墙顶,无不雕琢了家族引以为豪的飞燕装饰。

也许是因为天赋的传承,家族历代都不乏能工巧匠。一代代人不断修缮、扩建,原本的园邸和院落不知不觉就发展出一片富有年代感的街区,成为大都市当中的好宁静之人的隐居地。哪怕是战争期间,竟也没有什么人愿意来这里打扰,仿佛这是一处与周围隔绝的独特的空间。

女孩的父亲也是一名工匠。

住在这里的多是些老手艺人,也有不少作家与艺术家寓居于此享受清净。女孩小时常去街另一头的钟表铺玩耍,每次表匠爷爷都会给她一些甜甜的小零食。

表匠爷爷头发胡子已经花白,戴一副有些年头的老花镜,喜欢一整天都坐在盖了层玻璃的台子前摆弄各式各样的细小零件。女孩就会搬一张高脚凳子来,坐在表匠爷爷身旁,托着头看他摆弄那些自己看不懂的东西。她很喜欢这样静静地看的感觉,看着一枚枚细小的手表被拆成各种更加细小的零件,又看着这些细小的零件重新组成原本完好的模样。有时她会在一旁玩弄砂纸,用手指慢慢划过表面,感受表面的颗粒留在指尖上的触感。

钟表铺里养了一只叫“罗盘”的花猫,是表匠爷爷家几年前捡回来的。和它的主人一样,罗盘喜欢安静。大多数时候,它都趴在暖炉边的藏青色垫子上,将两只前爪蜷曲着压在胸前的“围脖”底下。女孩喜欢玩弄它的耳朵,用指尖稍微一碰耳尖的毛,猫耳朵就会机灵地一抖,像跳舞一样。罗盘从来不会对耳朵被玩弄生气,总是懒散地趴在原地任由女孩的指尖在头顶跳交际舞。

有客人送钟表来修时,表匠爷爷总是会起身先倒一杯茶水,拿手帕接过待修的表托在眼前端详一番。罗盘会抬起头看一眼门口,不多久又继续对着地上的空气发呆。

有时不远处会传来钢琴声,那是住在附近的一位音乐家的。女孩只见过音乐家几次,那是一个精瘦的胡子拉碴的大叔,顶着一头有些乱的长发,脸上总带着一种看上去永远睡不醒的表情。她一直都有些害怕那个人,总觉得他是个不太好接近的冷冰冰的人,要是去打扰他也许会被臭骂一顿。她喜欢远远地听那个大叔弹琴。他的琴声和外表完全不同,像大姐姐一样温暖柔和,有时又会跃出一串精致的音符,让她想到洋裙上海浪一样华丽的花边。

大叔的琴声一直延续到傍晚,把钟表铺斜对面炸豆腐的香气慢慢引出来。炸豆腐店的婶婶一直都是一张笑脸,见到女孩总会多给她放一两块豆腐,说着“吃多点才能长身体”之类的话。豆腐店婶婶的儿子是个面庞干干净净的大哥哥,下课回来就会帮忙照顾小店的生意。婶婶从不让他来炸豆腐,说是因为一直控制不好时间,不是炸过头就是没炸透,大多数时候他都只是在后面帮忙打下手。豆腐哥哥喜欢唱歌,闲下来的时候就会教女孩一起唱,每次都夸她唱得好听,还说小妹妹长大了应该去做歌手。

女孩离家后真的成了歌手,那是战争结束后的事情了。站在舞台上,她偶尔会想,当初教自己唱歌的炸豆腐哥哥是不是正在看自己。自己的工作一直没有什么休假时间,回去看看都成了难以实现的愿望。小时候老街上的那些人,也许都还在那里过着往常的日子吧,她一直这么想。

直到后来,父亲的通话告诉她,老街要没了。

这一片街区要被拆迁,建一处新的高级住宅区。钟表铺爷爷不久前就搬去自己女儿那儿了,钢琴大叔也默不作声离开了这里。炸豆腐婶婶一直顽固地留着,她的儿子不久前专程赶回来帮助保护这儿的家,甚至还被不知道什么人打成重伤,住进了医院。

女孩赶回来时,老街已空空荡荡,只剩自己一家还在抵抗。不多久,周围的老房子一间间被拆毁,自己的祖宅孤零零立在废墟当中。再之后,一家人怎么努力,也还是没能留住它,只能看着这座老宅在火海中轰然倒塌,父母亲也在绝望中相继与世长辞。

女孩的名字叫林雪岸,现在又以“林依依”的名字为人熟知。此时她与身边的男人乔装打扮,正循着手中的信息寻找一个地址,天霞路2501号。蒙面的警官告诉他们,过了凌晨四点这一带的店铺会开始歇业,趁着人少再去比较安全。

“紫兰会”店内,小蒲已经将垃圾全部归类,正准备搬到门口的回收区,却见一男一女正准备进店。

“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打烊了。”

男人和女人对视了一眼,似乎有些犹豫。女人咬了下嘴唇,试探性地一问:“请问有烧瓶装的查特绿吗?”

小蒲明白了什么,转向店里。

“胖子,找你的。”

女人小心地探身进入店内,见一个大块头迎了过来。

“烧瓶装的查特绿没有,只有烧瓶装的野格和试管装的查特绿。”

“那还是来点蓝橙皮酒吧。

“快请进。”

店内的客人已经散去,只剩几个店员在打扫卫生。吧台前还坐着一个浑身黑衣、剃了平头的男人,似乎正在等什么人。大块头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带两人下了地下一层一处休息室模样的房间内。

“这是我们的茶水间,你们先休息一会儿。”

尽管二人经过乔装打扮且戴着面罩,苏还是光看女人的眼睛就知道了她的身份:六年前下海的偶像,也是此前“东南第一名侦探”寄来影片的女主角,林雪岸。另一个男人从没见过,猜想也许是影业公司的某个幕后人员。

苏返回一层时,刚好碰上哈兹卡进门。

“就等你了。”

“麻酱不在吗?”

“应该还在自己房间里吃我的巧克力。”

哈兹卡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看了眼吧台上的森里。

“他们又给了苏一批电影,装在巧克力盒子里。麻酱觉得要苏去看肯定又把持不住,就都拿走自己去看咯。”

“那她是否已经看出什么了?”

森里摇头。苏也跟着摇头说不清楚,只知道还是在看。

苏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在自己看那些影片,还是像昨天一样自顾自地发愁。昨天的状况,其他人并不知情。起初他考虑把大致情况告诉他们,让众人都知情或许会有什么办法来帮到她。转念一想,又觉得她的问题其他人或许也都难以理解,结果不过是从自己隐忧变为众人隐忧,影响士气不说还对解决她的问题没有什么帮助。

那个人习惯了自己冲在前面解决最难的问题,也必然习惯了一个人解决自己的问题,哪怕别人可能会帮到她。

这样的话,昨天的那番谈话,自己又有没有帮到她什么?八成只是分担了一部分痛苦,实质上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那个人表现出好一点的样子,也不过是希望让提出帮忙的人觉得好受一点。她不想让人担心。

哈兹卡注意到苏有点分神。“还有什么事情让你感到困惑吗?”

“没什么。哦对,我们要保护的目标人物刚才已经到了,在休息室等我们。”

休息室里的女人已抑制不住情绪,趴在桌上痛哭。一旁的男人试图拍肩安慰她,却也悲从中来,低着头在一旁独自苦闷。男人只告诉三人自己叫谷羽,其他的事却一概闭口不谈,只低着头自顾自地伤神。三人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们,暂时回避留他们在这里也不太好,只得尴尬地陪坐着。一向见人自来熟又健谈的森里也不知如何是好,显得坐立难安。

女人一直难以控制自己,止不住地痛哭,苏把自己的手帕借给了她擦眼泪。即使是在哭,偶像出身的林仍然掩盖不住自己姣好的面容。落魄至此,她的头发还是打理得干净利落,额前的刘海也保持得整整齐齐;嘴角随着啜泣微微抽搐,却又恰到好处地不让皮肤现出皱纹来;泛着泪光的眼睛显出难以诉说的无辜,挂在睫毛上的些微泪水又显得她的脸更加楚楚可怜。苏有些难以想象,这位不知多少人的梦中情人,竟是一个警察也无法保护的受害者;当此刻她真的出现在面前时,自己又面对这份无助不知所措——仿佛跌入了一个公主的噩梦,他却做不了那个拯救她的骑士。

“不必担心,我们是来保护你们的。”

这时候能说的,也许只有这句话。林依旧止不住地哭泣,谷羽依旧一言不发独自叹气。

“有什么苦恼的话,说出来会好受一些。”

还是没有回应。三人也只能跟着沉默。

“要不这样吧,我上楼给你们取酒来,喝两杯说不定就能说了。”

林掩着面摇了摇头,她的头发也跟着飘动起来。谷羽犹豫了一会儿,也微微摇了下头。这么下去,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他们不说的话,我替他们说。”

门口传来麻酱的声音。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我看了九课送来所有的影片,一开始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线索,直到一套‘潜入调查女记者’系列的影片引起了我的注意。简单来说,这一个系列剧情遵循相同的套路:都是女记者独身潜入各种场所调查某些新闻事件,被发现后遭遇捆绑胁迫。尽管影片里对事件的描述用替换名字和地名的方式伪装成虚构新闻,但时常关注新闻热点的人都知道这些虚构新闻指向的都是发生在台北真实事件——七年前的板桥老宅焚毁事件、六年前的永春大学退学事件,以及同年的原生猪肉工厂关闭事件。我猜,你们都是这些事件的亲历者。”

啜泣的女人和沉默的男人抬起头来,呆呆看着麻酱。

“这一套影片的女主角都是同一个人,也就是你,林依依。执行脚本工作的也都是另一个相同的人,也就是现在坐在她边上的你,谷羽。我当时就好奇,事业正处于顶峰期的国民偶像怎么就突然宣布毕业,时间点又恰好和影片指向的七年前老宅焚毁事件相近。之后我就去查了那座被焚毁的老宅的信息,才知道历史上它的前身叫做‘林家园邸’。我没猜错的话,林依依你,就是那一起事件的女主人公吧。”

林止住了啜泣,一时不知如何应答。身旁的谷羽先反应了过来,替她说出了真相。


七年前,为了建造新的高级住宅区,板桥老街进行拆迁动员,遭到了当时大部分居民的抵制。拆迁办的官员使出了种种软磨硬泡的手段,甚至不惜动用本地暴力团的关系来将那里的“钉子户”赶走。被清空的房子就在期限到后就地拆除,以此来逼迫留下来顽固抵抗的人。

林家的祖宅虽说经过数次大规模的改造翻新,它的历史价值依然有资格申请文物。林当时就第一时间为祖宅提交了文物申请,很快就有两三批专家前来考察,按照台北文物管理所的说法,不出十五天就能拿到批文。只要拿到了批文,拆迁办就不敢动这块地。

眼看就要拿到批文,这时候却来了一伙陌生人。林一直不知道这伙人的身份,只能猜想他们也许是本地的一个暴力团伙,或只是附近的一群混混。他们把自己和家人控制住,之后就放火烧了她的家。等到消防无人机赶到的时候,做什么都已于事无补。最后,这场大火竟被认定为意外事故。

林找到了她的故交,谷羽。当时他正在永春大学就读新闻系,恰好在本地一家媒体实习。

他们是在一场战后庆典上邂逅的。那时林在花车上唱歌,刚上高中的谷羽作为学生志愿者参与舞台后勤,恰好被分配负责林所在的花车。林自己都快忘了两人是怎么搭上话的,也许只是从简单的称赞开始:

“你唱歌真好听。”

“谢谢你。其实今天第一次对这么多人唱歌,有点没发挥好……”

“没关系,已经很棒了。今天辛苦了,喝点水吧。”

“没事,我马上准备回家了。”

男生愣了一下。

“不去参加演出人员的聚餐吗?”

“还有聚餐吗?我没有收到邀请啊。”

另一处,别的花车上的演员们人手一罐啤酒,正说说笑笑。女生对那边的大人们投去些许羡慕的眼光。“也许是因为觉得我还没成年,不能一起喝酒吧。”

男生说“稍等一下”,就跑开了。不多久,他又气喘吁吁飞奔了回来。

“那个,我们学生志愿者自己也组织了聚餐,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们一起。哦对了,我叫谷羽。”

“林雪岸。”

“好有诗意的名字。‘雪岸丛梅发,春泥百草生’,老杜的诗。”

这是第一次有人初次认识就能对她名字的典故脱口而出。

聚餐的多是些年纪相仿的人,也都有相似的爱好。几番攀谈,林得知两人的学校离得很近,甚至搭同一班电车回家。从那天开始,放学后一同顺路回家成了常态。

谷羽属于认真学习的类型,虽不至于拔尖,也是位居前列的水平。他很喜欢写作,经常拿些自己闲暇时写的散文小说给林看。不知不觉间,林已经习惯了做他的忠实读者。林说,要是以后自己做了职业歌手,一定要找谷羽来给她写歌词。谷羽只是笑着摆了摆手,说自己的文采还差得远,得再多磨砺磨砺。

三年光阴很快就过去。高中毕业的林决定前往冻京参加偶像选拔,临行前同谷羽在市中心的一家西班牙餐厅见面。谷羽说自己打算继续升学,过几天就要参加几家本地市立大学的联考。两人有的没的说了些各自对将来的打算,除此之外的话,谁也没敢说,只得在尴尬中互相道别。

林还想继续做他的忠实读者。

她的选秀很顺利,成为了CHN4K首期练习生中最引人注目的新星之一。谷羽却在升学考试中发挥失常意外落榜,不得已只好考入本地一所新建的二流私立院校,永春大学。林安慰他,在这里努力一把,将来或许能做一个优秀的社会记者。

如今,谷羽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首篇社会报道,当事人竟是那个当年鼓励自己继续努力的女孩。

他撰写的新闻很快引起了广泛的关注,甚至一度成为热点讨论话题。

谷羽自己都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正确的选择。他只知道,没过一个星期,这篇报道的热度很快就退去,事件却丝毫没有得到解决,他还不得不为了保护林的当事人信息消耗额外的精力;而流量暴增的公司却在之后将他开除,自己不得不重新背着“黑历史”寻找新的实习工作。

“这个社会的记忆只有七秒。人们已经习惯了选择忘记。”

谷羽做好了毕业后拿不到记者资格的打算,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两个月后的自己,连毕业都成了奢望。

“什么,连学位证都拿不到了?”

“不是拿不到学位证,是学校根本就没有颁发学位的资格。”

“听说只能转去别的学校或者别的专业,不然就只能被退学了。”

“那这四年不是白读了吗?”

流言蜚语开始在四年级学生之间传开。谷羽只觉得这些是空穴来风的谣言——自己混实习经验的事就已经是一团乱麻,哪来别的工夫去管这种不知真伪的事。

宿舍楼下每天都聚集了一批抗议的学生。起初只有十几人,举着“永大虚假招生,学生哭诉无门”之类的手写牌子;之后聚集了一百多号人,集体静坐罢课;才过几天,抗议的学生就已经有上千的规模,他们举着各种牌子与横幅,列队行走在校园中,喊着各种口号。

“骗子学校毁我青春!”

“永大虚假招生,学生哭诉无门!”

“永春大学还我四年光阴!”

安保出来镇压这些抗议学生,学生们的抗议口号与防暴盾的碰撞声杂糅在一起,隆隆地灌进来。谷羽只觉得这些声音有些聒噪。

同宿舍的室友也去参与了抗议。他不常与谷羽碰面,偶尔碰上了也会说些抗议时候的事情,然后开始劝谷羽也加入队伍。他说抗议的事情前两天上了社会新闻热门,但立马又被压了下去。

“你知道吗,校长已经跑路了!他们肯定砸钱封锁了消息!”

说这话的时候,室友的拳头狠狠捶在桌上,茶杯里的水也跟着溅了出来。

“看你气急败坏成这样。”

“事关未来人生,还不生气?”

谷羽不知自己的态度是冷漠还是某种低沉,只是拿起泼了的茶杯。

“你我都是学过经典新闻学的。乔姆斯基的五大过滤器忘了吗?你只是看到了有些人想让你看到的,越是让人情绪化的煽动性言论就越有可能带着传播者的目的性。”

室友一时无言以对,自觉无趣地离开了。抗议和镇压抗议的声音依旧此起彼伏,甚至有老师加入了抗议学生的队伍。安保开始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把守学校,听室友说他们原本想封锁所有出入口,但很快抗议人群就开始拿出“人身自由”“言论自由”之类的口号出来反对。最喜欢高喊自由的人往往是那些最不拿自由当回事的人,谷雨只是这么觉得。

抗议人群和安保的冲突越来越频繁,甚至警察也开始介入这起事件。谷羽出入校门都会被严格地搜身检查。

室友说已经有学生被打伤了,但消息就是一直被人压着。“发展到这个地步,可能只有出了人命才会上热点新闻吧。”听到这番话,谷羽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不知他是嘴上说说还是真的指望闹出人命。真的闹出人命的话,又该贡献出谁的命?每个人都指望闹出人命,但又都希望不是自己的命。


林雪岸的父亲走了。

谷羽见到林的时候,天正下着小雨。她一身黑色的丧服,手提收起来的黑伞,伞上挂着细密的雨珠,刺眼的黑色显得她干净的脸一片惨白。葬礼十分简单低调,只有十几个亲戚以及林家的故友出席。林的母亲在亡夫遗像前嚎啕大哭,几个长辈模样的人也在一旁止不住地落泪。

林从头到尾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她说父亲病危时,医院建议她去给他做电子脑意识备份,至少哪天还可以移植到新的身体里,好活得久一点。

林拒绝了。意识备份和移植的钱她不缺,只是她不想父亲的痛苦再这么延续下去。

林父下葬之后,她的母亲很快又被送回了医院。谷羽在一旁看着林代替母亲一一谢过前来吊唁的长辈与客人。

“丫头,一定要好好照顾你妈妈啊。”头发斑白的老太太颤抖着握住林的手。林说,这就是以前经常给谷羽提起的,钟表铺斜对面做炸豆腐的婶婶。

当年钟表铺的爷爷没有来,说是身体已不太方便,由女儿替他过来。

“小林不要太难过,早晚会好起来的。阿爸现在还惦记着你,经常跟我说起你的事情。以后有空的话,来看看他老人家。”

钟表铺女儿送了林一只怀表,说是老人家执意要给她的。

林要谷羽陪她走一会儿。林提着伞走在前面,谷羽在身后替她打着伞。他不知该怎么安慰一个欲哭无泪的人,只是一直跟在林的身后一言不发。

“之前的事情,谢谢你。”

“作为朋友应该的。对不起,没帮上什么忙。”

“能愿意帮我这么一个麻烦的人就够了。”

迎面的风将林的头发吹开,扑在谷羽的脸上。又是一阵更急的风混杂着雨丝,一下吹飞了向前撑开的伞。伞顺着风飘到河面上,随着水流消失在视野里。

通话请求的声音刺了进来,又被谷羽一下挂断。

“有事找你吧。”

“八成是推销通话。还是先陪你一起静静。”

两人继续顶着雨一前一后慢慢走着,依旧一言不发。通话请求再次不合时宜地刺了进来。

“你手表又响了。”

“不用理它。”

声音持续了很久,没有要放弃的意思。身前的林停了下来。

“就送到这儿吧。伞送你了。”

谷羽一时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保重。”

目送林远去时,通话请求又响了好几回。是谷羽的父亲打来的。“你跑到哪去了,家里的厂快要没了!”

谷羽的父母经营着一家原生猪肉工厂。在合成肉品成为主流的时代,原生肉在退出市场的危机下,反而依靠“纯天然”“稀有”的标签,摇身一变成为中产以上家庭才消费得起的昂贵食材。父亲的工厂起初只是一家普通的肉品加工厂,之后在朋友的介绍下认识了一位谷饲猪场的老板——她的母亲,就是谷饲猪场老板的女儿。

在婚姻的推动下,父亲的工厂和母亲家的农场开始合力经营原生猪肉,凭借比竞争对手更低的成本与不输同类产品的品质,很快成为台北本地一家小有名气的原生肉品企业,为各大食品品牌代工。工厂的发展得以让父母顺利将猪场迁到加工厂旁,实现了集合养殖、屠宰、加工多功能一体的目标。

全家人都认为工厂会一直顺利地运作下去,未曾想过有一天会面临破产。

母亲告诉谷羽,环保局的人已经找上门了好几次,每次都说他们的猪场排放不合格,被责令整改。父亲想不通,每次他们都依照指示购入设备优化排放,工厂的空气指数甚至比市中心都要好,为什么还是要说要改。这么下去,成本只会不停上涨,提高价格就是流失订单,坚持不抬价又只能承担亏损,横竖都是不让人做生意。

之后又来了消息,说符合排放标准的企业都可以申请新的许可证,有许可证就能正常进行生产。然而申请的标准极其严苛,难以理解那些通过了标准的企业是如何做到不亏损的。父亲硬着头皮去申请,结果和预想中一样:不通过。

一家人眼看着申请期限结束,始终等不到一个通过的消息。期限一到,那些未获批的企业就不得不关闭。也就是说,他们家,要破产了。

谷羽问,难道那些关掉的厂子拿不到补贴吗。

“那些补贴都是意思意思,就是让人拿钱滚蛋。刨掉厂里这么多员工的遣散费,剩下这点钱,还**不够一家人吃半年!”

谷羽不知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唉,现在说什么也保不住了。这件事也是不得不让你知情才告诉你的,家里的事就别多操心,我们会处理好的。好好毕业找工作比较重要。”

家里的情况,谷羽多多少少也清楚些,父亲的话也只是安慰自己。父母似乎还不知道这两天学校里的事,谷羽也不敢让他们知道。

父亲似乎是打算先把壳子和地卖掉,再从长计议。

谷羽回到学校时,宿舍楼道里堆满了箱子,所有人都不停地进进出出,各种垃圾杂物散落一地。室友忙着给自己的东西打包。“你可总算来了!现在学校给不到我们学位,要叫我们退学了!有什么要带走的东西赶紧收拾好吧,过了今晚他们就要来扔东西赶人咯。”

男生们把那些没什么用又带不走的东西从楼上直接扔到中庭空地,劈里啪啦砸出满地花花绿绿的碎片,附近的学生们都捂住头不敢靠近。阳台上几个人聚在一起,抽着蒸汽烟观看这一场“烟火大会”,各自说着之后的打算。不断有女生跑来男生的宿舍,打算在各奔东西之前再就地翻云覆雨一次。另一边的角落,一对情侣倚着墙抱在一起,相对而视,准备迎接最后的欢愉。之前抗议用的标牌和横幅被人堆成一座小山,随即变成一团大火,浓烟熏得人直流眼泪。玩乐队的社团不顾老师阻拦,就地开起了演唱会,用各种尖锐粗俗的词汇宣泄不满,周围一群人高举双手随着音乐附和。

学生们已经忘却了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只剩下混乱中的兴奋。这是他们注定失去一切之后的,最后的狂欢。

谷羽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遗憾。

永大的事终究还是上了新闻。媒体们开始疯狂挖掘揣测学校背后庞大的利益关系,舆论一时群情激愤,人人都在指责学校的黑心与教育系统的不作为。事件的讨论意外地持续了将近一个月,但声音最终还是越来越小,直到被新的社会热点事件覆盖过去。

不出人所料,因为大批猪肉工厂关闭,本地的天然猪肉价格直线上升,很快合成肉价也跟着水涨船高,一时间人人都在讨论猪肉上涨这一新的热门话题。

家里人时常打来通话询问情况。谷羽骗他们说自己在退学之前已经找好了工作,不用太过操心。

讨论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直到淹没在消息的海洋中。永大事件最终以学校为退学学生发放赔偿、原校长进看守所草草收场。至于那个校长最后下场如何,没有人知晓。谷羽明白,有些力量,光靠媒体和舆论是无法撼动的。

拿着学校赔偿金,他租到了一间单人公寓,在一家咖啡店打工暂时维持生计,平日不与其他人来往,过着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期间有一通视频通话打来,对方自称是一名姓金的女侦探,说只要谷羽愿意提供信息,就可以帮助他调查永大事件的内幕。

谷羽问,收不收钱。对方说不收。

他们在他打工的咖啡店见了面。侦探自称是一位黑幕狙击手,她主动看上的案件从来都不收钱。谷羽只觉得她是个有些神神叨叨的怪人。

谷羽说,永大的事情自己全程都是在旁观,什么行动都没去参与。侦探笑了笑,她要找的就是这样的旁观者。

“那我能不能委托你,帮我调查另一件事。”

“给不给钱。”

“不给。我相信你会感兴趣的。”

谷羽说的,就是去年林家的事。他也承认,自己就是那起事件第一篇新闻报道的撰写者。侦探饶有兴趣地听完,只起身说了句“等我的好消息”,就独自离开,一连几天都毫无音讯。谷羽侥幸,反正不收钱,至少不会亏。

林发来消息说,几天前母亲也随父西去。她不想再去麻烦大家,自己私下把丧事办了。

两人又在当初告别时的西班牙餐厅见面。数十天过去,林的脸瘦了一大圈,一头长发干枯了不少。父亲走后,她花了一大笔解约金为自己赎身,之后的时间就一直留在医院照顾母亲,住院治疗的费用加上自己数月的住宿开销,已经将她的积蓄消耗殆尽。林说母亲得的是心病,已经伤到深处,什么手段也医不好,最后也是在病床上含泪而去。

谷羽问她之后什么打算。林说自己不打算回冻京了,也不想留在台北这个伤心地。可能会先去新台那边碰碰运气,就是碍于前偶像的身份暂时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谷羽说实在不行就单飞出道,她还曾说过以后自己成了职业歌手就来找他写词。

林说她再也不想唱歌了。“对不起,以前的约定可能永远实现不了了。”

谷羽没告诉她侦探的事。他担心那个侦探要是不靠谱,好不容易又有的一点期待就会再次落空,只会给她带去更大的打击。他思考着,自己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到她。

“如果去新台有些缺钱的话,我手头还有点积蓄可以借给你。”

“谢谢你。”

除此之外,也许他也帮不到什么了。

林只象征性吃了几口就没有再动。

“那个,还记得我们上一次在这里见面吗。”

“记得的。”

“其实当时还有别的话想跟你说,没敢说出口。”

“我也是。”

两人对视了很久,又不约而同微微一笑。这是谷羽这段时间第一次看到林的笑。

“今晚可以去你家借宿一晚吗。”

“你说呢。”

林哭了。

那一晚对谷羽来说无比漫长。枕边的林抱着他,平稳的呼吸声在耳边缓慢地起伏,呼出的带着些许温度的缓慢气流让他觉得有些痒痒的。他不自觉注视倚着自己肩膀的林的睡脸,窗外洒下来有些轻薄的银色的城市灯光为她的脸铺上一层宁静的雪白色,吊顶上的装饰小灯又在上面悄悄漏出星星点点迷人的洋红色。她的嘴唇轻轻抿着,嘴角微微上扬,成一弯倒挂的初月,似乎是放下重负后露出的些许微笑。她的眼角却挂着几滴像是泪一样的水珠,宛如一场谷雨过后垂在新叶上的雨滴。

“雪岸丛梅发,春泥百草生。”谷雨看着林的脸,只是反复在心中回味这句诗。

他醒来时,林已经独自走了。收件箱里留下了她白天临行前的一条消息。

“谢谢你。我在新台等你。”


女侦探终于还是信守承诺,分文不收就带着调查结果找到了谷羽。“我有很多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坏消息。”

“那就先说好消息。永大事件还有你委托我调查的那个事件都有结果了,我还顺带帮你的家事也摸了个底。”

林家祖宅是一伙当地暴力团焚毁的。暴力团老大的老婆刚好是台北一官员的小姨子,托这层关系他们经常收一笔钱替那个官员干些脏活。那个官员就是台北市拆迁办主任,叫树荣。这个树荣起先只是个土地资源局下面的中层干部,也不知道是撞了什么狗屎运,跑去招商组拿下了一个地产合作项目,吃进了一大笔财政收入,自己又从中拿了点小钱,靠溜须拍马就不断升官混了个市拆迁办主任的肥差。

板桥老街那块地规划的高档住宅区,就是那个地产企业的新项目。好巧不巧,之前进了看守所的永大校长,就刚好是那个地产企业的大股东之一。这人也是靠各种关系和不少有头有脸的官员混得很熟,还跟教育局长陈晴明结了亲家,也难怪他有底气开这么一个私立大学骗钱。此人一倒,势必会牵连出板桥地产项目和教育局的底细,两名官员自然得极力保他。

至于全台大量肉厂关闭,全是叫陆青天的一个环保厅辅长贪功近利一手造成的。这人上位之后一直没什么特别大的政绩,之后就一拍脑袋想了一出空气质量整治方案,专门盯着那些高排放重工企业。但之后他发现,现在很大一部分财政收入就偏偏倚仗这批重工企业,想动也动不得,只好挑那些好欺负的养殖企业下手。那些批到新许可证的,不是和上面攀了些关系就是贿赂了一大笔钱,像谷家那样又没什么关系又耿直的只能去做冤大头。

“那坏消息呢?”

“坏消息就是,现在关键性的证据都在他们自己人手里,所以谁也扳不倒他们。”

谷羽沉默了。

“也别太难过,打倒这些敌人等的就是一个机会,就是他们自露马脚的时候。在这之前,不妨先在外面敲打敲打,比如去做一个流浪江湖的吟游诗人。”

指尖的温度,传递得到吗

这份感情,依然冷却

吾乃流放者,远离这世界

不会亮起的,永夜

侦探哼着歌离去,只留下一句“有缘再会”。


谷羽带着侦探的消息去了新台找林。林说不想见他。

“我这边拿到了所有事情的真相,这些真的会帮到你的。”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谷羽甚至不知道她现在住在哪里,又在靠什么维持生计。

林有些害怕再见到谷羽。自己在内心无数次感谢那个人,却不知又该用什么来回应他的付出。他每一次不求回报的帮助,都在让每一份无法表达的感激积攒在内心,不断化为歉疚。为什么明知她给不出等价的回报,还要一次次地跑来增加这种愧疚感?

她已经承担不起这种愧疚了。当这样的好意不断转化成自责,避免伤害的最好方式就是拒绝。

为何自己当初要留下一条“新台等你”的消息呢?真是件大傻事,林怎么也想不明白。

谷羽还在不断发来消息。她看都不看一眼就全都删除了。

初来新台的日子有些难熬。起初她找了一处凉东区的房子,却因为每次出门都不得不戴上面罩避免引人注意而觉得十分不便,午夜之后四处出没的暴力团也让她倍感恐惧。不出一个星期她就搬去了更安全的南区,又不得不每天为了高昂的租金苦恼。

她雇了个此前认识的摄影师,请他帮自己拍了一套写真集,勉强全部卖了出去。之前还有不少追随她的粉丝发来询问近况的邮件,随着时间流逝这些邮件也逐渐少了起来。

期间有很多经纪公司前来联系她,多是邀请她重返舞台的,也有些邀请她进入影视圈的,还有些购买了写真集希望她转型成为写真偶像的。她有些犹豫是否要重回大众视线,也只好都先全部拒绝。纷纷石沉大海之后,这些经纪公司的邀约也开始偃旗息鼓。

最后一封邮件是谷羽发来的。

谷羽说,他在新台打了一阵子工,之后找了一份不是很体面但薪水可观的工作。

他现在给一家成人影业公司写脚本。

谷羽把当初将他们逼向绝望的事件的真相写进了剧情中,只要拍成影片,就必然会有人来消费,那些被隐藏的真相也必然会随着影片的传播一次次地扩散开去。影片的内容是大众话题不会讨论的东西,但看到的人却都会对此心照不宣,而这种传播,将会让他们共同的敌人感到害怕。

这次,不再是不计回报的付出。因为现在,他需要林的帮助。

她答应了。

让全部火与泪的复仇,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狂欢。

Edit

林雪岸和谷羽各自睡下时,天已蒙蒙亮。森里说马上还要赶回去上班,顶着大雪先行离开。剩下的三人开了瓶威士忌坐在吧台。吧台灯带的幽蓝色光与门外透进的暗淡的曦光蒙在酒杯上,杯中的威士忌在昏暗的室内显出些奇异的暗紫色。

他们两个人并没有把之后的故事讲完。在不知所措中惶恐求生的人,也没法把短短两天内发生的事说清楚。麻酱替他们讲完了剩下的故事。

影片藏真相的事终于被树陈陆发觉。起初只是一些底层人的揣测,之后发展为小范围的不公开的讨论。事情传到了他们的相关人耳朵里——不知道是谁,也许是板桥暴力团老大的女人也就是树的小姨子,或者是那个地产板块的某个秘书,又或是哪个在谁手下打杂的小吏。总之有人告诉了他们中的一个人,那个人又去找另外两人串通。

这些年三个人没闲着升官或是发财。树依旧在地上做文章,现在混去建设局做了个小领导继续蹭吃蹭喝;陈跑到高雄去做了个副市长,每天想着攀新的关系;陆在之后被调去做了个管科技的直属办公室主任,明升暗降,倒也不妨碍他接着做些自己的小生意。

三人都混了很久的官场,都明白个道理:这地方的绝大多数人都不干净,但只要谁不光彩的事给抖了出来,日子就必然不会好过。他们平日最怕的就是那群管监察的言官——虽说级别低,却个个能要了他们的命,还都死认理不懂变通,今天搞好关系明天照样能翻脸。

现在要想让丑事不被抖出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那些证据全部消灭。刚巧陈早就和新台的几个官员有所勾搭,就托这层关系把一家叫“Psy Pass”的公司介绍了过去。这个“Psy Pass”起初是陆手里一家关系企业的项目组,正在开发一套“公民信用评级系统”准备卖给当地政府。三人正怕事情败露,就盯上了这个“公民信用评级系统”,掏钱收编“Psy Pass”项目组立了个子公司,合伙做起了幕后股东。

潜入妄想乡影业、在影片副本里留下后门的黑客,和在公民信用评级系统里设置病毒的,都是同一伙人,也就是“Psy Pass”自己。他们的目的,就是演一出苦肉计。信用评级系统一旦上线,必然会使色情产业产生震荡,因此妄想乡影业完全能够被合理地怀疑有制造病毒攻击这套系统的动机。

之后要做的,就是自己砍自己一刀,随后把这把刀送到那个成人影片公司手里。只要再在这套评级系统的敏感度上动一点手脚,就可以让曾经持有那一批影片的人被打上“劣等”标签,他们想说什么都不会有人信。事发之后,接手合作的新台政府官员也自然不得不站在他们这边——毕竟要是背后的内幕被人发掘,就会背上一口“重大决策失误”的大锅。为了维护自己的公信力,新台这边也只能找个现成的替罪羊。

最重要的是,作为这一系列事情核心人物的一男一女,也会以最快的速度被灭口。只不过他们没有想到,这一次接手这个案件的是新台军警九课。

真相大白。

麻酱从一开始就怀疑这套信用评级系统有些问题,就叫“网管”去探了探“Psy Pass”的底细。一查就知,这家公司背后的几个大股东是什么来头。

“七年,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现在就去把那三个混蛋抓出来?”

麻酱摇头。

“Psy Pass和这边的关系很铁,对它下手就等于不给新台政府留面子。加上现在我们拿不到决定性的证据,光靠手里的这点副本搞不好还会被反咬一口诽谤,到时候事情更难办。”

“那怎么办?”

麻酱转过头看着哈兹卡。

“钓鱼。现在诱饵有了,就看Spider那边愿不愿意一起放线。”


哈兹卡离开后,天已全亮。各自卧室都睡了人,麻酱只能和苏睡在休息室。女人睡在沙发上看电子书,男人打地铺躺着抽烟。

麻酱并不喜欢读电子书。屏幕上的大片文字怎么也没有书本捧在手里的沉重感。她其实有自己的藏书,整整齐齐排在防潮的书柜里。但她从来不会从那里取书。每次带回新书来,她都会再额外去买电子书版本来读;偶尔带回本同样的书,她也只是翻开来端详一会儿,就也一并排列进藏书柜里。

同伴们都曾建议她试试虚拟成像书。她拒绝。因为没有重量。

麻酱喜欢看些不易保养的老书。她手里最新的书是一百八十多年前的一套小说,叫《1Q84》,但不常看。她最近读的是《乱世佳人》,她更喜欢叫它的另一个名字,《飘》。这是她第九次从头开始读这本长篇小说,在那之前她刚刚第五次读完《了不起的盖茨比》;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之前,她头一次读一本不知道哪里拾来的没听过名字的小说集,《天底下有一片红绸子》。

麻酱喜欢就着隔壁苏卧室隐隐传来的音乐声读书,尽管音乐声会让她有些分神。她读得很快,几个睡前的晚上就可以读完一本长篇小说。也许正是因此,她才要一本书反复读无数次。

麻酱的藏书柜和苏装满唱片的箱子没什么区别,都是他们自己捡回来当作宝贝的垃圾。相比之下,书的保质期似乎更长一些。

苏也没有睡前抽烟的习惯。并不是因为卷烟太贵。

抽烟会让苏分神,干扰他想问题。而且无事时抽起烟来会停不下来,扩散不出去的烟就在房间里堆积起来,熏得一切东西都模糊不堪。房间里残留的烟味会让他难受。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点上这支烟。

“我好奇一个问题。”

“说。”

苏坐了起来看着沙发上的女人。

“你是怎么确定,林就是七年前事件的当事人的。单靠时间点和姓氏,是没法百分百判断的吧?”

“所以说你没仔细看吧。”

“大致有些怀疑而已。”

麻酱放下了手里的电子书,闭上了眼睛。

“是眼泪。眼泪是不会骗人的。只有亲身经历过那种事情的人才会流下那样的眼泪。”

苏低下头,一下对林充满了歉意。

“那个什么‘东南第一名侦探’早就知道了吧。”

麻酱不语。她不想觉得自己输给了那个人。

苏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你想,她把事情交到我们手上,也说明只有我们才能去解决,而不是她。”

“也是呢。”

麻酱翻了个身背对着苏,裹紧了身上的被子。

“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他们现在还互相喜欢吗。”

沙发上的女人犹豫了一下。

“睡吧,晚安。”


地上男人的鼾声吵得麻酱有些睡不着。她起身取水喝,门缝里渗出的白光引起了她的注意。

外面是车站。她站在月台上,等着快线入站。车厢里人并不多,她挑了个宽敞的位子坐了下来。陌生城市的灯光在车窗前一刻不停地向后流动。这班快线要开往哪里,她不知道。她甚至没有注意列车什么时候停的站,也没有发现留在车厢里的人什么时候开始变少。

这班列车似乎没有终点。

不时有陌生面孔忽然出现在车上,又不知何时忽地消失掉。

列车开得很平稳,甚至没有一丝噪音。车上仅有的几个人也一言不发,互相背对着,谁也看不见谁。她想在车上睡一会儿。

再睁开眼睛,却见车厢里又挤满了人。依旧是所有人一言不发。列车顺着轨道盘旋着上了一座高塔,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将里面染成泛着刺眼金光的橙黄色。她听见有人在小声议论。

“什么事情都自己来,到底行不行啊。”

“就是看不起别人呗。”

“输不起就别玩,装什么英雄。”

她不知道那些议论从哪里来,又是在说谁。响声开始越来越大,要将她的双耳灌满。

“一个小姑娘哪来这么大的能耐。”

“她说什么都是对的,别人说的就都是错的。”

“就是因为太过自信,这下闯大祸了吧。”

“十几条人命啊,白白浪费掉!”

不是的,不是的。这不是我。你们说的不是我。

“永远不听别人的意见。”

“还说没有自己摆不平的,这下真的搞砸了吧!”

“她就是太刚愎自用。”

“那些人可都是她害死的。”

“只有她指挥别人,别人的话从来不听。”

不是我,那不是我……

“闭嘴!”

她大吼。车厢里议论的人一瞬全都消失了。窗外依旧是不停向后流去的灯光。几张熟悉的面孔站在她身前。她站起来想走近他们,每走一步他们又都跟着向后退一步。她开始跑了起来,不论跑得多快依旧赶不上那些后退的面孔。又或者是,她一直都在原地行走,甚至没有走出这个车厢。周围的一切依旧是最初的光景。

她停了下来,仔细听他们小声喃喃。

“我们相信你的。”

是啊,你们一直都相信我。

“我们相信你的。”

你们相信我就好。对不起。

“我们相信你的。”

等我回来。

“我们相信你的。”

他们慢慢走近她,在她身边围成一圈。随后举起枪,顶着各自的太阳穴——

“不要!”

麻酱尖叫着坐起来。这里是休息室的沙发,灯依旧亮着,苏依旧躺在地上抽烟。她才睡了不到三分钟。苏夹着烟头的手停在半空,吸入的烟停在口中,沿着张开的嘴巴一点点升腾起来。麻酱不知道该怎么同他解释。

苏一口气把烟都吐了出来。他从堆在一旁的大衣里摸了张卡片出来,丢给了她。

“睡不着的话,我家借给你睡。港湾公寓B座1309室,刷卡进。”

麻酱不知道苏什么时候在外面又租了套房子。也难怪他每天哭穷,这点收入还背了月租,日子当然紧巴。

麻酱说不用了。苏说不要的话卡还回来,他要回去睡。麻酱又犹豫了下。苏的手一直张开着,但没有再说话。

“算了,接受你的好意。沙发让给你。”

“找不到地方的话发消息给我。”

“我自己找。”

Edit

苏在单独行动前,总是会在附近找地方喝一杯。他每次都去不同的地方喝,从不重复。新台歌舞伎町大大小小的酒吧有几百家,旧的关了又会立马被新的代替,每天都会有从来没有去过的店。他一直想试着喝遍这一带所有的酒吧,好知道哪里的酒最好喝,哪里的女孩最好看,哪里价钱便宜最适合经常光顾,哪里的音乐最舒服适合坐着慢慢喝。

他列了一张清单。每次遇上一家新的店,就把店名加在上面。喜欢的店他会在后面画一个圈,表示以后可以来;不喜欢的店他就在后面画一个叉,代表以后不用考虑。

今天的店叫“北岸Bar”,开在一栋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的老建筑的二楼。在很远的地方,他就能看见那家店的霓虹灯招牌。蓝色的拱形灯一层层相互镶嵌成海浪,一条巨大的红色缎带海鸥翅膀一样横跨过去,露出下面一行明黄色的小字:北岸Bar。

黄金夜的歌舞伎町哪儿都人挤人,这地方也不例外。这条小街似乎是主路上的一条支道,通往主路的十字路口是一座上下三层的大型美食广场,“好望角”。“好望角”的入口是一家招牌巨大得夸张的港式打边炉,五彩斑斓不断变换的全幅霓虹灯造型让人联想起上世纪初一度成为流行风潮的“Psychedelic Trance”。那家打边炉永远都在排队,队伍一直溢出到路口的车行道上,各种喇叭声和人群的哄闹声混在一起聒噪得烦人。

打边炉往里去本是一家叫“侃爷烧烤”的烤串店,那里的一道特色菜是香烤油包羊肝,苏只去吃过一两次,但对它印象深刻。羊肥油环抱着大块羊肝均匀地被裹上一层孜然,在炭火的烘烤下渗出带着腥味的香油,浸泡了香油的羊肝恰到好处地熟透,一口下去先是刺穿充满汁水的油皮,又轻轻咬下软嫩的羊肝,一瞬流下胃里,羊的腥香混合着孜然在口中久久回味。只可惜现在“侃爷烧烤”已经关店,原本热闹的店铺里堆满了装修材料,据说是要给门口这家打边炉给“吞并”了。想到这里,难免觉得有些可惜。

顺着“侃爷烧烤”门口的过道一路往里挤,藏在最深处从墙壁到大铁门都涂满黑漆的就是铁叔的酒吧的原址。那时候那家店还叫“招待所”,平日看着就不如周边餐馆有生意。偶尔有比较出名的艺人来演出时,门口会排起十几个人的小队伍,每个人都打扮得奇奇怪怪。现在这里盘给了一家游戏厅,里面也是止不住的喧哗。

“好望角”外侧也密密麻麻排了一堆美食店:做串串香的,做各种烧烤的,做地方菜的,做茶饮店的,做面馆的。再往外是个小广场,中间孤零零立了个两平米大的小亭子,买些饮料和香烟之类的东西。广场一直延伸到里头小路的人行道上总是停满了各种流动的摆摊车:卖卤味的,卖水果的,卖糖人的,卖关东煮的,卖土耳其冰淇淋的。每个摊子前几乎也都挤满了人:刚下了班顺路来买晚饭的,提着袋子出来买水果的,带着小孩来散步的,应酬完出来吃些清淡夜宵的,退休了没事情做出来看热闹的。

乍一眼望去,很难想象这地方属于2199年的新台市,反倒更像是上世纪初哪个城市的闹市区。

这天小广场上不知道谁架了个小舞台起来,咿咿呀呀唱起了婺剧,三五七高调的戏腔声缠带着高亢的笛声板胡声,借着音响盖过了外头呜隆呜隆的喧哗声和哔呀哔呀的车喇叭声,反而悦耳了不少。舞台底下凑满了来看戏的老头老太,哝哝的低语评戏声、噼啪的嗑开心果声、哐哐的拖小凳子声、嘤嘤的小孩子哭声混在一起,当中不时迸发出齐刷刷的鼓掌声和叫好声。看戏的老人不远处又围了一大圈亚文化打扮的年轻人,当中几个穿着清凉的男女在里面蹦蹦跳跳地耍滑板,女生长板翻滚后的啪啪声与男生双翘腾空后的踏踏声不停地从咕隆的轮轴声中跃出来,引得周围一片欢呼尖叫声。老人的世界与年轻人的世界就在这里互不理睬地紧挨者并行,周围匆忙赶路的局外人也对他们的世界毫不关心,甚至不会好奇地略微瞥一眼。

各种世界的人混在一起,苏有些找不着方向。他只记得先是不小心把一个路人的包碰掉,又被边上小摊飞来的冰淇淋球砸到了肩膀。之后他还和一个背着滑板戴着棒球帽的短发女孩撞个满怀,女孩向他连声道歉,还帮忙拍掉了沾到身上的轮子上的灰。

苏不在意,也没有继续和滑板女孩寒暄什么。

在这个地方,你每天会和包括她在内的无数人擦肩而过。你和她最近的时候,你们之间的距离只有0.01公分,你对她一无所知。一分钟后,她将会忘记你。

因为你不是金城武,她也不是林青霞。

跟着这些赶路的人流再往前拱,又是一排沿街的商铺:红蓝两色交缠上升呲呲作响的理发店,暖色灯光下酒杯乒乓碰响的烧鸟屋,绿白相间散发消毒水味药房,不断重复“欢迎光临”录音的便利店。向前一个小路口停了两三个小炒摊,鸡蛋在油里翻滚的闷香、豉油在锅里沸腾的酱香、食材在火上煸熟的米香肉香杂糅在一起,隔很远就能勾住鼻子。边上摆了几张简陋的小桌,三五人开了几瓶边上便利店买的酒,一手托了盛满炒饭炒面的餐盒边吃喝边大声侃大山。

苏从中穿过,拨开人群上了通往二层的楼梯。楼道里并没有亮灯,也没什么人光顾,外头路边的灯光不经意地漏进来,隐约现出几张被随意张贴在墙壁上的广告:私人诊所专治皮肤病,小按摩店中医正骨,新开的小吃店开业酬宾,附近酒吧的演出开始预售门票。

上了二楼是两家相对而开的店,右边的“纯白咖啡”已经被挂上了“Closed”的牌子,左边大门敞开的就是这家“北岸Bar”,门口一个光头大叔裹了件军绿色大衣,自顾自地摆了个碳炉烤火。见有客人来,大叔只是问了句“几位”,就又自顾自地继续烤火。与外面的热闹不同,“北岸Bar”里面没有一个别的顾客,只有一旁水族箱里慢吞吞游了几条不知什么品种的金鱼。还没坐下,苏就在店名后面画了个叉。

酒吧不算很小,灯光十分昏暗,吧台没有一个服务生。门口烤火的光头大叔就是店主,一个人打理整家店。苏问他一个人打理整家店会不会很累,大叔自嘲似地反问说你看我开这家店难道不是图个清静。

“北岸”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大块的布艺与绳艺作为装饰,不知是吉卜赛风格还是加勒比风格。下垂的流苏瀑布一般细腻地点缀着墙面,在反射的台灯光下还有几分层次感。店里放的多是些比较Old School的音乐,有不少小野君子的Bossa Nova以及Dub Hand乐队的Raggae,听着倒也挺随意轻松。

大叔给苏做了一杯莫斯科骡子,姜汁与薄荷的气味让人觉得清透不少。吧台对侧立了一个冷柜,里头是各种千奇百怪的见也没见过的酒瓶:荷兰的白啤,奥地利的黄啤,巴伐利亚的黑啤,乌克兰的果香啤酒,以及其他一堆世界各个角落出产的口味不同的啤酒。店里所有的啤酒都存在那个柜子里,大叔说每一种酒都有自己独特的地方,要是一款款介绍下去他能说一整晚。

下一杯是One Shot纯饮Tequila,大叔替苏准备了柠檬和盐。淡淡的柠檬香打头阵,随后是龙舌兰的香甜混着酒精的浓烈,最后又回味出一点点盐的清涩,有如加勒比的海风扑面而来。大叔说店里有水烟壶,要是和朋友一起来的话可以一人一管来抽。

门口的女孩说,不介意的话可以一起。她点了杯日出,又说要蜜瓜味的水烟膏,随后坐在了苏旁边的高脚凳上,顺手将滑板卸下倚在吧台的一侧。

“半小时前我们见过。你拍掉了我身上的灰。”

“世界真小。”

“看样子你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了。有什么不正常的吗?”

“在这里每天和无数人擦肩而过,见过就忘才是常态。”

“说明我记性好。”

大叔端来了女孩的酒。海浪纹理的玻璃杯中,鸡尾酒从杯底的深红色一路过渡到表面的浅橙色,杯沿还插着一小片甜橙作为装饰。

“我自认为记性也还行。你的滑板好像换过了。”

“没换。刚换了个涂装。”

“速干的?”

“当然。介意我在这抽烟不。”

“你说呢。我们一会儿还得拼一壶水烟。”

女孩摘下帽子倒仰着放在吧台上,又一手将头上的橙色短发整顶卸了下来——那是假发。她用手指稍稍打理两下,就把这顶假发塞进刚去下的发网里,整个扎好装进帽口,随后再将帽子翻过来扣在桌上。等她解下束成个小丸子的头发,苏才发现,那是一头散发着淡淡茉莉味的乌黑长发。

“想不到吧。”

“确实没想到。”

“玩滑板的时候我喜欢把头发收起来。”

“那也用不着戴假发。”

“短发看着比较帅气。每次都可以换不同的,挺便利。帽子收紧点就能把假发固定住。”

女孩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大红色包装的“石狮”牌烟盒,熟练地抖了根烟出来叼在嘴里。苏立马帮她点上了烟。“石狮”算是经典的廉价老头烟,他还是头一回见女生抽这个。

“想不到你还抽这种。”

“我爸带的。”

“你喜欢抽‘石狮’吗?”

女孩吸了一口,烟头燃烧时发出轻微的呲喇声。她呼地一下吐出来,快速喷出的烟在她面前形成一个轻飘飘的圆锥形。“无所谓喜欢不喜欢。人的喜好是会变的,今天喜欢抽‘石狮’,明天说不定就喜欢抽‘城堡’,后天可能又喜欢什么奇怪口味的娘炮烟。”

苏呆呆地看着缭绕的烟雾从她指尖缓缓升起。大叔端来了水烟壶,在顶上铺了一层扎孔的锡纸,夹着烧热的炭饼摆在了上面。女孩径自取了根管子缓缓吸了一口,烟壶里的水一下“咕咚咕咚”搅动了起来。第一口有些淡,她又接着深吸一口,烟壶里更激烈地冒泡。

“你不来一口?在想什么事情?”

“我只是刚刚,突然想到20世纪末的一部香港影片。”

女孩说自己叫渚。苏也不知道那是她真的叫这个名字,还是习惯了别人这么叫她。转念一想,自己的“苏”不也是某种与自己名字完全无关的却又已经习以为常的称呼。渚就住在这附近,白天在家边上的咖啡厅打工,晚上就在这一带活动,有时玩滑板,有时蹦野迪,有时就干脆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偶尔累了就来这家店坐着喝一杯。

渚问苏是做什么的。苏说自己在“紫兰会”做DJ。

渚没有听说过那家店。她说天霞路那一段一看就有很多到处泡妞的色狼,很少会过去逛。苏开玩笑说他们店里也经常会抓几个不怀好意的男人。渚又问他这个点不用上班吗。苏说今天轮休,他就出来做点别的事。

“别的事是什么事啊?难道是出来泡妞?”

“长成我这样子的泡什么妞,没把人小姑娘吓跑就不错了。”

“也不至于那么吓人。”

这时候刚好又播到小野君子的歌。渚说自己挺喜欢听小野君子,尤其是她唱的几首City Pop。苏说这年头还喜欢听City Pop的人不多了,他们店之前搞了场复古流行主题的派对就没什么人去跳,基本都在外面喝酒。渚说那是因为不会营销,现在人听音乐不讲具体的风格,全看噱头,要是让穿复古水手服的女孩全都免费入场,保证场场爆满。

苏此前从来没想过这个。他觉得DJ要做的就是练好技术,然后把自己的音乐品味分享给舞池。

“现在喜欢听City Pop的年轻人不少,这东西永远不会过时。他们大多数人不知道那叫City Pop而已。哦对了,我也就是作为局外人随口一提,最后怎么做还是看你自己。”

“那我下次再做这样的活动,你记得来玩。”

“那当然。”

渚还是注意到了苏别在腰间的枪。她问苏是不是哪个暴力团的隐藏成员。苏说这暂时还是个秘密,他只能告诉她自己不属于黑道,算半个白道。渚若有所思地一笑,便不再追问。

“看上去你还挺有故事的。”

苏一下想到谷羽和林的故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吧。有机会的话,也可以讲讲你的故事。”

“能有什么故事。我就是个没什么故事的人,今天是今天,明天不用去延续今天。就图个潇洒,每一天都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潇洒地活着是件很了不得的事。”

“有自己的故事也是很了不得的。”

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两人顺路,就一道打了车,先送渚回家,苏再坐去南区的Psy Pass分部。

不知是为了什么而紧张,一路上苏都止不住快速的心跳。车开上高速路时,他的心率是一分钟138次。3小时后,他将把一个叉抹去,换成一颗星;1095小时后,他将把一颗星抹去,换成一颗心。


Psy Pass设在新台的分部包下了一座办公大楼的一整层。苏深吸一口气,好让自己的心率稳定下来。他回想起今晨睡前麻酱布置任务时的话语。

“事不宜迟,今晚就开始行动。那三个人必然把证据都藏在新台的办公室里,你们要做的就是把那些证据连同病毒代码一同偷回来。”

深夜时分,大楼底下只有几个负责看守的巡逻机器人。苏忐忑地上前,亮出自己的通行证明。

麻酱:Psy Pass这两天刚好招了一批临时员工。我已经让Supa黑入人事后台,找了个长的和你最像的人做了张假证。再配合我的万能门禁Pass,帮你混进大楼里面应该是十拿九稳。

苏低着头避免自己的长相被看清,只是通行证明上的照片一直无法被识别。这时候负责巡逻的保安队长刚好过来,那是个装了一只义眼的高个子壮汉。他的脸上布满岁月痕迹,带着些许银色的头发梳理整齐;虽是个受雇的保安队长,他的制服却熨得十分平整,猜想或许是个转业的退役军人。队长老头接过假通行证,低着头端详了一阵,又抬眼看了下面前的男人。

“去12楼的吧?你这照片怎么回事。”

“啊,申请职位时用的大学时的照片,找工作这段时间压力大吃胖了。”

“记得找你们公司更新下信息。我们这的人脸识别有时不太灵。”

“谢谢大叔。”

“这么晚了,过来加班的?”

“领导下来个紧急任务,我回来公司取材料带回家做。”

“最近你们12楼倒是天天有人来加班。快去快回,走的时候记得拉电闸。”

苏暗自松口气。大楼正门设有门禁,好在麻酱给的万能Pass没有失灵。深夜的办公大楼里只剩几个负责保卫工作的值守人员,百无聊赖地在各自的岗位上磨洋工。进门是一处十分气派的大玄关,玄关前是大楼接待处,标有楼内各个公司的名称和门牌号;背后是四架并行的低区电梯,两边则是各一组三架的高区电梯。

麻酱:进楼之后不要走客梯,感应卡会在上面留下记录。绕到后门处的一个送货点,白天森里会利用自己宅配人员的身份把一个航空箱放在那里,哈兹卡到时候就藏在箱子里等待行动。

苏果然在那里找到一个巨大的黑色箱子,箱底带有轮子,方便他推动进入货梯。

麻酱:他们那一层雇了单独的守卫人员二十四小时巡逻,每四个小时交班一次。你要做的就是卡在他们交班的时候出现在那里,吸引两拨人的注意,同时找机会脱身。等所有人都被你引走之后,哈兹卡就会像个弹簧娃娃一样从箱子里蹦出来,从另一侧先潜入他们的办公室。你甩掉那帮人之后,就立刻去找他会合,得手后你们就从垃圾通道滑到楼底。

苏卡好时间点,出电梯时果然刚好碰上两拨守卫换班。

“干什么的!”

“领导临时下了任务,我过来取东西回家的。”

"职工证和给你的通知拿出来看一下。"

苏磨蹭着拿出自己的假证,用余光偷偷观察行动路径。领头的守卫拿过证来来回回端详了一番,不自觉喊了声“不妙”,却见刚刚还在面前的男人已经带着箱子溜了进去。

“都过去追!”

这时苏已经把藏着哈兹卡的箱子甩在保洁用的工具房里藏好,又跑去吸引一群守卫的围追。那群守卫虽说是私人雇佣,却没有一人配枪,只能使用电击棒之类的棍器,和他们拉开距离就能保证安全。见那些人都已被自己引开,苏从兜里掏出包便利店买的糖豆拆开,回过头猛的朝身后一撒,趁着那些人以为是什么小型爆弹而纷纷抱头卧倒时,就近躲进一处女厕所的隔间里。

为什么是女厕所!

苏暗自想着,但也无奈这里的卫生间都是男女分设,所有的男厕所似乎都在走廊的另一头。

被戏弄了的守卫们自然立马又追了上去。大部分都顺着走廊的方向继续上前,保险起见又留了三人进来检查厕所。厕所的入口很窄,只能容一人通过,相当于是把自己困在了这个小隔间里。

外面的三人蹑手蹑脚越走越近,开始检查进门的第一个隔间。这时候苏注意到天花板上闪烁的小红点,便随意地点了根烟开始猛吸。进来的三人很快注意到有动静,放轻脚步缓缓朝里面靠近。烟雾探测器终于有了反应,及时在那三人头顶迸开,撒了欢似的开始喷水,一下搞得他们狼狈不堪。苏抓住机会冲出隔间,借着混乱一拳打懵打头的人,顺势取了他手里的电击棒放倒剩下两人,溜出厕所去找哈兹卡会合。

按照之前“网管”调查的情报,董事会的资料室设在另一侧走廊的尽头。苏摸进资料室时,里面没有别人。他没有等哈兹卡找来这里,就先自己找了个柜子打开来摸索半天。完事抬头一看,依旧没有人来找自己会合,他便又开了一排柜子继续寻找着什么东西,边找边暗自咕哝着,那人怎么还不来会合。

一把左轮手枪顶在了苏的后脑勺上。他停下动作,双手举过头顶,缓缓转过身站了起来。

拿枪指着自己的,正是大楼底下那个放自己进来的保安队长。

“你以为,我会这么傻地随便放一个人进来?”

“我就说,按照那三个贪官的德行,怎么可能想得出这么聪明的计划。果然在背后还有个人替他们出主意。”

“正是在下。你们能潜进来也是足够聪明,可惜还是我这边略胜一筹。从一开始,你们就大意了。”

保安队长说着,一手举枪直直指着苏,另一手解开制服大衣,露出里面的一身西装。

“我敢打赌,你的枪里没有子弹。”

“你是不是还想说,自己是神枪第一。这时候开这样的愚蠢玩笑,在我这里可行不通。说,你是谁的人。现在我随时可以开枪杀了你。”

“你现在不会杀我。”

西装队长咽了口唾沫,手指依旧轻叩扳机。苏知道自己仍有大把机会。

“这样吧,我们来玩个游戏。你来猜我们的行动计划。每猜对一步,我就输你一颗糖豆。”

苏不紧不慢从大衣口袋里摸出剩下的半袋糖豆,在西装队长面前晃了晃。“如果你全都猜对了,这半袋糖豆就都送给你,我也会说出我们的身份。当然,为了保证游戏不受干扰,我会主动交出自己的武器。”

这么说着,苏就当着西装队长的枪口,将身上的枪通通卸下。西装队长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却也不急着立马开枪,反更像是有了几分期待的模样。“如果我猜错了呢。”

“你就输我一颗子弹。”

西装队长看着苏手上的半袋糖豆,情不自禁笑了起来。“拿糖豆赌子弹,你也是有这个本事。好,我陪你玩。”

“那就开始吧。”

“那一男一女被放跑了,而且现在就藏在你们那里。你们这次行动的目的,就是来这里取走那两个人说的关键证据。”

苏什么都没说,单是对西装队长一笑,取了颗糖豆出来在他面前比了比。西装队长也奉陪到底,伸手笑纳。

“你们的行动至少有三个人,而且从白天就已经开始了。第一个人伪装成送货员,事先把另一个人藏在货物箱子里,再等晚上第三个人来一起行动。你就是那第三个人。”

苏又笑了笑,取出第二颗糖豆放进西装队长伸出的手里。

“你们当中一定有一个擅长隐藏伪装的人,我猜就是躲在箱子里那位。你的任务是制造混乱,引开我的人,给另一个队友的潜入行动创造机会。等他得手之后,你们再趁机从这里溜走。”

苏没有取出第三颗糖豆,而是把剩下半袋全都倒了出来。“全中。果然是智囊团担当,十分精彩。”

“该说出你们的身份了。”

“都能猜中到这个程度,我想你应该也知道得八九不离十。”

“你们是九课的协助人。”

苏将手里的所有糖豆塞进西装队长手中。“我看你拿枪的手一直举着,这会儿也有些累了吧。要不这样,我们再玩一把更大的,我来猜你这边的计划——要是我猜对了呢,你就输我一颗子弹。”

“要是你猜错了,我就开枪杀了你。”

“成交。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有人潜入,白天送来箱子的时候就猜到了我们的计划,对此你早有防备。”

苏朝他伸出手来。西装队长不屑地一笑,单手卸开弹夹一振,一颗子弹滑落进苏的手中。随后他又一甩手,弹夹复位,继续指着苏的前额。

“你不急着把箱子里的人掳走,因为你知道晚上还会有人把他带进来行动。”

伸出的手又晃了晃。西装队长不情愿地卸下第二颗子弹。

“你故意放我进来,目的是借此机会验证我们的身份。在这之前,你们在明而我们在暗。只有故意上钩放任这次行动进行下去,才能让我们暴露在你眼前,好让你进一步调查我们的动向。”

第三颗子弹落入苏的手中。

“刚才你出现的时候我就好奇,明明是这家公司的人,又是怎么伪装成整栋大楼的保安队长。再仔细想想,Psy Pass能以这么快的速度在这里落成分部,恐怕是一开始就通过你的关系才得以行事。也就是说,这整栋大楼都归你所管。”

西装队长撇嘴一笑,又一颗子弹被卸下。“精彩。在你继续之前,我就干脆告诉你,这整栋楼都属于我的名下。手上没点资本,又怎能方便行大事?”

“所以,从一开始你们就布好了这张网。顺着这个思路下去,既然想要瓮中捉鳖,那三个贪官必然也会在这里守株待兔。既然他们没有出现,就说明智商担当的你并不是他们手下的幕僚——你的地位不仅能和他们平起平坐,甚至能对他们发号施令,因为那个一开始计划这一切的人,就是在新台有相当大地位、甚至能干涉九课警察办案的你。也对,手里握着最好的牌,和人说话才能硬气。至于你利用他们的合作有什么目的,这一点暂时不得而知,但我猜这只是你全部计划的一小部分。”

又一颗子弹落入苏的手中。“不错。我甚至可以这么说,这件事的目的已经达成了,现在不过是处理些善后工作,以免像你们这样的人跑出来添乱。”

“你直到现在都没有杀我,甚至还陪我在这里废话,不是因为怕得罪九课,毕竟九课的协助人本身就是拿不上明面说的灰色势力,就算杀了,他们也不会来追责。只有等你安排的第三拨人抓到那个躲在箱子里的人,你才有底气把我这个诱饵处理掉。我猜按照你的计划,那边也已经得手了吧。”

“那是自然。”西装队长又卸下一颗子弹,“所以,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那如果我告诉你,箱子里没有一个人呢?”

西装队长一惊,又迅速控制住情绪保持镇定,但还是不由自主瞪大双眼,不敢相信对方说出的话。另一边,负责检查箱子的一拨守卫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那个箱子里,装着的是挥发性气溶胶麻醉剂。

十六个小时前,“紫兰会”一层吧台。麻酱布置完任务后,两个男人正准备起身离开。

“且慢。”女人伸手拦下了他们。男人们不解。

“能做出这种计划,甚至让九课的行动受约束,那三个人背后必定还有一个主谋者。刚才我说的那些,是要故意做给他们看的fake,好让那个真正的boss现身。东西还是按照计划去准备,只要稍微做些改动就行。苏按照原方案去行动,箱子里的哈兹卡换成一具假人,再设置好定时释放的麻醉剂。”

“所以,只要让我去探探那个boss的庐山真面目?”

“这是首要目标。你还有个任务,就是送那三个贪官一份礼物。”

麻酱说着,从衣兜里拿出个小包裹。“在去资料室之前,记得先把这份礼物送到秘书室。至于哈兹卡,我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

此时的西装队长不敢相信,自己的对手竟还留有后招。他这才意识到,不管等多久,箱子里的另一个人也许都不会再出现。想到这里,他不禁对站在面前的男人起了些恨意。“信不信我现在就开枪!”

“我敢打赌,你的枪里没有子弹。”

西装队长终究是大意了,甚至没有意识到手枪重量的变化。刚才的一场游戏,正正好好将他左轮手枪里的六发子弹全部卸下。苏一脚将他踢翻在地,随即钻入垃圾通道滑下大楼,还未等西装队长反应过来,便已消失在夜色当中。


苏回到自己租在南区的公寓时,时间已过了午夜12点。为了避免后有追兵,他乘车去了好几个随机目的地,确认没有人跟踪后才敢回家。这时候麻酱刚好起床,还穿着一身睡袍,拿了他的备用牙刷正对着卫生间的小镜子洗漱。

所谓指挥官的特权,就是当士兵在前面冲锋陷阵时,他们却可以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反过来想,能在士兵冲锋陷阵时淡定地呼呼大睡,也不失为一位出色指挥官的十足自信。

乘着麻酱洗漱的当口,苏坐在小茶几前打开了自己的“喝酒清单”。清单末尾,“北岸Bar”的后面被画了个小小的叉。他抹掉了那个叉号,起初想换成一个圈,又稍微犹豫了一会,才在后面画上了一颗星。这是他在清单上画的第一颗星,代表“将来一定要经常去”的店。这时候麻酱也擦完脸,随手从冰箱里取了瓶苏打水坐了下来。

“我的存粮就这么随意地拿走啊。”

“看你这么久不回来,还以为你给那伙人抓住了呢。”

“我这不回来了。”

“见到那个boss没。”

“一个爱穿西装的老大爷,似乎擅长用左轮手枪。他的左眼是义眼。”

麻酱听到义眼的事,心里“咯噔”一下。“难道,真的是那个人……”

“什么人?”

“苏啊,你刚刚真的是逃过一劫。”

她说的“那个人”,叫萧将军。人们不知道他的本名是什么,因为此人从出生到现在用过各种不同的名字。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曾是军阀出身,是个集力量与谋略于一身的人物,战争末期被东亚联合军收编之后大放异彩,甚至为当初新台立市有过不小的贡献。战后他先是被授予少将军衔,退伍之后跑来新台做官府生意。正因他曾是新台立市的奠基者之一,如今不管他走到哪里要办什么事,新台政府上上下下都得给这位萧将军几分面子。

麻酱在九课时,也曾听人提起过萧将军。人们都说,查案要是查到萧将军头上,就要点到为止。全新台那么多人,惹谁也不要去惹他。

万万没想到,这么一起小小的异地官场事件,竟能牵出这么一个大人物。更重要的是,只要萧将军出现,事件便多多少少会同新台政府有所关联。谁也不想和本地政治扯上关系。

麻酱此前也曾猜测,幕后boss有一定可能性就是萧将军;甚至可以说,萧将军的地位身份以及行事风格与事件的表象如此契合,让人不得不做足最坏的打算。只是当这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结果被不断逼近时,还是不由得让人背后一凉。她又问苏还了解到了什么。苏回忆了半天,忽然想起来,萧将军曾说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萧将军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们没去细想。不是不愿想,而是真的不敢想,何况此次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实力强大得难以想象的对手。但既然萧将军说自己目的已达到,说明那三个贪官也已经成为食之无味随时可丢的弃子。大鱼钓不起,至少可以把三条小鱼收入瓮中——即所谓,点到为止。

“说是说点到为止,那你怎么让萧将军主动放弃那三个棋子?”

“他会放弃的。我们送去的东西,可不要太毒。”

Edit

那份被送往秘书室的“礼物”,第二天清晨出现在陈的办公桌上,不一会儿又被人送到了萧将军手里。包裹里,竟是几份贴有军警九课标记的影片副本——这是当时接头的警事送来的东西,麻酱把它们一并转赠给了Psy Pass。苏有些不解:萧将军如此聪明的人,送去影片副本故意下套这样拙劣的手段他还不会看破?

公寓里的投屏正在转播火山队与独角鲸队的ACHL比赛。正值周日,这场受人瞩目的同城德比大战特意被调整到正午时分进行。面对强大的同城对手,多名主力伤停的火山队全体上下严阵以待,打出十分富有侵略性的战术,场面一度十分胶着。麻酱目不转睛盯着转播画面,都快忘了手里还有吃了一半的盒饭。

“放心,再强大的对手也有自己的弱点。萧将军最大的弱点,就是多疑。他只会觉得我们有这个能耐,怎么也想不出这么笨的办法,所以他必定会去怀疑自己人。”

另一边,萧将军正对着三个官员大发雷霆。“我就说,军警察那群混子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就正正好好放跑了那两个人!还有昨天溜进来的家伙,居然会对这里的情况一清二楚。看样子,我们当中有人想临阵脱逃,偷偷跑去给他们通风报信!”

萧将军的目光打在三人身上。他们面面相觑,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不敢承认的话,就来看看这个。”

萧将军亮出那些影片副本。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陈市长。”

“这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肯定,肯定是谁故意栽赃给我,看在那么多年的关系上,将军一定要相信我,相信我啊……对,说不定是,是树荣你!你是不是对之前收你股份的事情耿耿于怀,才故意这么坑我!”

陈的手指直直对着树的鼻子,这下树也不乐意了。

“无凭无据,你血口喷人!我看是你自己掉了链子,然后故意拖我下水!你要怀疑,怎么不去怀疑陆主任呢!”

陆正纳闷着,见树要甩锅给自己,自然也不由得一包火。

“狡辩归狡辩,把我也扯进来干什么!好端端的,还不是因为你们两个合伙投资的地给人查了出来,要不是他们连带着抓我辫子,谁稀罕淌你们这趟浑水!”

三个官员都争不过彼此,一时间相互指责了起来。

苏又问,要是那三个人都不承认,萧将军还不是会来怀疑我们。麻酱先把嘴里的饭咽下,依旧目不转睛看比赛直播。“这就得说说他的第二个缺点——钻牛角尖。多疑的人大都是因为过去经常被身边的小人陷害背叛,萧将军就是这么一个人。现在的他很难去相信身边任何人,所以总是更相信自己基于经验做出的判断。”

三个官员互相指责累了,终究也没个结果。陈只好小心地试探:“将军,会不会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啊?”

萧将军正在气头上,一听这话不由得把桌子一拍,发起火来。“能出什么问题!难不成你还想说是昨天那只老鼠不小心落在这的东西?他们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陈明知自己劝不动他,还是硬着头皮辩解:“将军你想,说不定是他们故意把这东西放在这里,仗着我们不知道他们手里还掌握了别的什么,来逼我们谈判呐。”

“说你蠢你还不信,要是他们有这个谈判的自信,没事跑来偷我们的资料干什么!这些录像在他们手里就是一堆垃圾,拿着这点东西就敢出来谈判,也不怕被反告一记诽谤!这帮人精明的很,根本不会用这么拙劣的办法引我上钩!”

苏还是有些担忧,说要是萧将军回过神来,识破了诱饵怎么办。麻酱没有回答,只叫他认真看比赛。火山队此次客场作战,在主队的高压进攻之下有些喘不过气,只能通过几次快速反击的机会威胁到对方阵地,但也大都无功而返。此时比赛已进入第三节,双方得分依旧是1比1,这在冰球比赛里是个罕见的小比分。

“这个包裹,并不是诱饵。”

“不是诱饵?”

“你想,这些东西在我们手里,就是一颗定时炸弹。萧将军随时可以指责我们私藏赃品,到时候我们只会更加百口莫辩。把这颗炸弹还给他们,虽说并不能对他们产生任何实质性的威胁,却可以稍稍打乱一下他们事先的布置,为之后的行动创造机会。就像现在火山队的快速反击——面对对手的疯狂进攻,一两次反击没什么实质性的威胁,却可以让对方暴露防守上的漏洞。”

“你的目的,是让那三个人互相猜忌?”

“看比赛。”

火山队的小骚扰终于让对手在最后时刻被短罚一人下场。独角鲸队决定孤注一掷,撤下门将全力进攻,避免比赛被拖入加时。恰恰利用这一次空门机会,火山队再次发动反击打入绝杀进球,出人意料地拿下了这场德比大战。比赛一结束,双方队员就纷纷冲入场内,开始例行的肉搏环节。

“再强大的对手也会有漏洞。只要有漏洞,我们就有机会。萧将军的第三个弱点就是,怕多事。要是哪些地方横生枝节连累到自己,他宁可一刀切断联系也不会亲自下场处理。”

这时候“网管”发来情报。今早麻酱就安排他入侵了Psy Pass的监控系统,此时萧将军和那三个官员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他们彻底闹僵了。萧将军现在懒得再去管那三个猪队友的事情,准备收拾东西自己跑路。那三个贪官现在也在互相怀疑,一个比一个不开心。”


之后赶跑大鱼捉小鱼的事情,苏只听参与了行动的那些人说过。渚发来消息问,周三晚“VHS Town”俱乐部有场放克派对,要不要一起去。苏什么都没想便答应了。

“VHS Town”是新台几乎所有复古音乐爱好者都知道的一个地方。它开在新台大学艺术学院斜对角一处老居民区路口,这地方刚好在修建市内快速铁路的新线路,施工现场架起的围墙挡住了整条小道上的沿街商户,它们中的大多数都关门歇业,只有对着路口的这家小酒吧夜夜笙歌。各种涂鸦和演出海报很快爬满了路边围墙以及关门商户的橱窗,野蛮生长的Old School亚文化艺术让这里摇身一变成了新台地下俱乐部文化的中心。

身为中心的“VHS Town”硬件配置却格外“凄惨”,上下两层各十几平米的狭小空间让这家袖珍俱乐部几乎每晚爆满,地下一层仅容一人的厕所永远都在排队中,要挤到最深处的吧台买上一杯酒就不得不冒着被无数双脚踩到的风险。常来这里跳舞的人总是戏称它为“面积单位”。与其它地下俱乐部不同,“VHS Town”播放的多是些暖色调的复古电子音乐,甚至一些老的流行音乐,有时也会来一两场高速的碎拍派对。

苏和渚到这时,活动差不多刚开始,舞池里已经站了不少人,但也尚未拥挤到无法呼吸的程度。这天渚扎了头双马尾,让苏觉得有点点意外。渚说自己从未挤到过吧台,买酒的事还得有劳同行的大块头。俱乐部简陋的紫色灯带环抱了一个银色迪斯科球,彩色小光点打在爬满贴纸的墙壁上,颇有几分梦幻的意味。渚要了瓶柠檬啤酒,苏点了杯金汤力,转过头便发觉,不出几分钟舞池里就已经站满了人,外头还源源不断有前来享受夜生活的年轻人。

他们先是站在吧台附近的一个小角落。渚说还是想在舞池正面蹦迪,自顾自提了酒瓶钻进人群里,苏赶紧端着杯子挤进去寻她。渚的双马尾在人群当中还算显眼,鲇鱼一样在视野中游向舞池中央,苏跟着这两条鲇鱼扎过去,不知被踩了多少次脚。喝了酒的渚跳得很欢,双腿左右打着节拍,不知是那双腿在跟着音乐走,还是音乐随着那双腿在前进。她的脸上却是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单抿着嘴看台上的DJ换歌拧钮子。

这天晚上他们不知听了多少古老的音乐。最老的一首似乎是Bananarama的《Venus》,那已是上上世纪末的流行乐,年纪和这里跳舞的年轻人加起来差不多大。渚从十一点一直蹦到半夜四点,这时候大多数派对客已经撤退,舞池里只剩五六个人。苏觉得有些疲,渚似乎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他去点了最后一杯酒,出到店外自顾自喝了起来。半夜的冷风很快吹干了跳舞时渗出的汗,让人不由得哆嗦着裹起大衣。街上没有别的行人,苏呼出的白汽顺着冷风的方向飘散开去,结成露水糊在酒吧外墙的海报上,意外地有几分萧瑟感。酒喝到一半,渚也提着酒瓶出来找他,说困了的话就说一声,两人顺道回家。苏嘴硬,说自己没困就是觉得里头太热。渚一笑,说自己怕冷,凉快得差不多就接着进去跳。苏这才说自己腿软跳不动。

待苏回了“紫兰会”,店里刚收完工准备关门,麻酱几人带着谷羽和林在吧台前开庆功宴。森里酒量不太好,硬撑着连喝三瓶啤酒就已经红了脸昏睡过去。哈兹卡滴酒不沾,只是在一旁带了几分羡慕地围观。“网管”故意做出一副忘情痛饮的模样,可惜酒精不出一分钟就被人造消化道分解掉,毫不尽兴。另外的一男一女还是带了几分客气,说话喝酒依旧是一脸腼腆。

麻酱问苏要喝些什么,苏说来杯水就可以。

“我看你面泛红光,却一脸困相,还不愿喝酒只想喝水,想必是和哪个漂亮小姑娘相约派对夜去了。”

“正解。”

边上几人立马一阵起哄,争相问那是个什么样的女孩。苏看了眼吧台前调侃自己的女人,随口来了句,年轻十岁的升级版麻酱。麻酱一羞一脸红,甩手夺了苏手里的水杯,一口气全喝了。见苏不愿说,几人也不再多追问,和他讲起了最后行动的事。

和那几人吵翻后,陈回了自家一人生闷气,直接就没再去公司。自己办公桌上莫名其妙冒出来一袋九课的文件,怎么想都是有人故意嫁祸。这会儿刚好又来了条匿名消息:明日下午3时,城南公园湖心亭,切勿爽约。陈思忖,那必是嫁祸给自己的人发来的,决心带上枪前去赴约,揭开此人真面目后便杀了解恨。

他提前半小时在湖心亭等着,见树左顾右盼着磨蹭过来。

陈掏了枪指着来人:“原来约我出来的是你。亏我们当年还合伙做过生意,没想到关键时刻认怂叛变,还跑来栽赃给我。”

树看着那枪口,只是一脸疑惑。“不是你发了消息约我出来吗?”

两人一合计,那就只能是陆做了叛徒,这会也许正躲在哪个角落准备做掉他们。正说着,陆却大踏步向着湖心亭走了过来,还不停抬手关注着时间。陆也说,自己是被一条匿名消息叫到这的,这么看怕不是萧将军想把他们一并除掉。

他们也没等来萧将军。出现在那三人面前的,是个书生模样的年轻男人。男人说自己叫谷羽。

树先反应了过来。他又叫又跳,一手指着谷羽,好家伙,原来当初就是你这个胆大包天的,没事跑来调查什么内幕,害我们今天走到这个地步。陈也紧跟着叫起来,说没错就是这个谷羽,无冤无仇的非要把那些破事写进剧本,完事还故意来挑拨离间,老子今天非把你打成筛子不可。

谷羽一笑,也跟着举起了枪。“要说我们无冤无仇,路边的老妇和小孩听了也许都会笑出声来。当年害自己不能从永大毕业的真正罪人,不就是这个收了钱放任学校开下去的陈晴明么?”

陈一听“永大”二字,汗“噌”一下就浸透了整个后背。他先是哀求谷羽放人一马,要什么赔偿都给,又不由得辩解起来,说要不是当初倒霉收了个骗子校长的钱,这个谷羽也没好死不死去了永大,现在就不至于闹到这般田地。

谷羽毫不松口,又接着拿猪场的事质问陆。陆只说自己当时也是没办法,不出点政绩这官也不好当,才不得不想了那一出办法。谷羽追问,那些关系户的钱都去了什么地方。陆只是低了头沉默不语。树趁机插嘴,说当年的事是他们为了升官发财不得已做的,只求能私下了结不再声张。

听这番话,谷羽犹豫着放下了枪。他告诉三人,过去的事可以不追究,他只是想知道究竟是谁害得自己丢掉工作,甚至不得不四处躲避警察追捕。三人面面相觑,只得承认,是他们利用“Psy Pass”自导自演了一出大戏,最后把罪责全部嫁祸给谷羽的公司。

谷羽笑了起来。

“树荣,你不以官商勾结为耻反以为荣。陈晴明,你收着黑心校长的钱,任由那些毕业生的未来一片昏暗。还有你陆青天,为了政绩朝令夕改,百姓生活难以望天。叫着清官的名字,干的全是贪官的勾当,如今又为何要对你们网开一面?”

谷羽这番宣言才说完,陈便把枪朝他扣了扳机,竟不想这个书生一闪身躲开了子弹。紧接着,一大批军警察从周围涌来,将小小一个湖心亭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起来。那三个贪官这才想起来,方才顺着那个谷羽的话,他们一不小心说出事情前后的真相,而这些足以被当作关键证据的话恰恰被埋伏在周围的军警察听得一清二楚。这时候,他们也只好哀叹一声“钓鱼执法害死人”,却也只好在此束手就擒。

他们见到的“谷羽”,也并非真正的谷羽。哈兹卡一个劲抱怨做一具和别人一模一样的假体是有多麻烦。麻酱反过来责备他,装成别人也改不正那口翻译腔,当时差点露陷。

谷羽拿起手中酒杯,向哈兹卡一比,随后一饮而尽。麻酱说这是他今晚敬哈兹卡的第七杯酒。

没有人知道萧将军之后去了哪里,只知道这起“新台道德崩坏事件”以“Psy Pass”公司的三名前台北市官员股东涉嫌操控病毒入侵并栽赃他人、引起社会混乱而匆匆结案。策划这一切的萧将军,如同从不存在一般,始终都没有出现在涉案调查当中。无论是最终执行抓捕任务的九课,还是设计了钓鱼策略的麻酱,都知道萧将军并不会从此销声匿迹,甚至能隐隐猜到他行此事的目的是什么。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会再次相遇,而那时的重逢必将掀起一场事关全新台命运的风波。

数天后的黄金夜,“紫兰会”举行了一场主打复古音乐的“水手服派对”。舞池里头一次挤满了这么多穿着各色制服的年轻女孩,苏结束自己的Set后,甚至难以钻出人群。渚如约穿上水手服前来参加派对,同上次一样扎着双马尾在舞池正面左右摇摆。苏不时会瞟一眼,偷偷看她跳舞的样子,两人目光撞在一起后又不约而同躲闪开来。

谷羽和林雪岸也来到了派对,他们站在最后一排默默看着人群狂欢。苏下场后远远见到了他们,便邀二人一同到吧台小酌两杯。

苏问,你们之后有什么打算。

二人对视了一眼。

他们决定继续之前的道路。这世上有太多不公的事,他们能做的,就是把那些不公记录下来,避免它们一次次地被社会遗忘。

不公啊。因为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做打算,才会有这样的不公吗。还是从一开始,这个世界就注定不公。

苏问了他们一个问题。

“假如这世界上的每个人出生都绝对平等,那还会有这么多的不公吗?”

谷羽不加思索地一笑。“这世上不存在绝对平等。我们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平等,但总是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不公。这就是做这些事的意义。”

“还是用以前的方式吗?”

林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低了头双手捧杯小啜了几口阿卡比拉利口酒。谷羽转过头看着她,也不知是歉疚还是可怜。“现在我们还是有些缺钱。也许之后等稳定一段时间,再考虑用其他更安全的方式吧。”

苏之后没再打听过他们的消息,仅偶尔会在媒体上看到有关他们的只言片语。他也始终不知道,谷羽最后有没有和林雪岸走到一起。这个问题随着时间逐渐淡去,被淹没在一次次的任务邮件和漫天的新闻消息之海当中,再也找寻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只是不知过了多久的某一天,他在另一座城市的夕阳下寻找谁,偶然读到“昔日下海偶像林雪岸进军歌坛”的新闻时,眼前才闪过一瞬那个晚上的画面——

林雪岸牵着谷羽的手,走向门外流动的城市灯光,轻抚被风吹起的秀发,回眸莞尔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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